十五
鍾誌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自高考分數公布後他在這兩天裏經曆過的煎熬與悲哀在那些同學身上同樣發生。尖下巴與李正熙似乎是商量好似的,對於複讀懷有同樣的恐懼與敬畏,又實在找不到合適的選擇,都有些迷茫了,雖然無法克製作為一名孜孜求學者應有的自尊心,可又同時想到:人生天地間大約多多少少總是要打些工的;張偉更覺茫然,這兩天在家坐立不安,心情焦躁,雖然他爸給了他充分的自由選擇權,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走到了人生末路。他頭腦裏與眾不同的反調思想在深深地折磨著他,有時他覺得複讀是可以的,甚至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可仔細一想又猶豫了,有時他又覺得去上職業技校會有好的前景,可一想到當前的社會狀況又下不了決心。他時常單手扶起那副架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抬頭仰望七月晴朗的天空怔怔出神地想道:也許明天會好的,也許會有奇跡岀現。對於打工他從沒想過,因為他是決不會去外打工,在他看來打工是多麼沒出息的工作嗬!
而對於其他同學有些茫然有些則顯得按捺不住立馬飛去深圳,茫然者隻覺心裏愁苦,用他們的說法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誠然這是一種無法用文字形容的感覺,讓我們為這種感覺痛哭吧!欣然者歡喜,因結束了高考這場沒有硝煙的預備戰而雀躍,也為可以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而鼓舞,雖然大部分同學選擇去深圳打工,無論其選擇是合理是明智還是盲目隨從,都讓我們為這個時代的選擇致敬吧!在所有同學中也有個別人選擇去讀職業技校,隻有吳哥心地坦然地昂首邁入中南大學校門,多數同學依據自己的喜好各自走著自己的道路,或喜或悲不能一一盡述。
七月的早晨顯得格外寧靜而明朗,空氣清新而舒適,一些巧婦村姑早已在廚房張羅開來,個別人家的煙囪已冒出炊煙,一切都顯示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當清晨熹微的陽光剛好照亮這個還處在沉睡中的村莊時鍾誌已經醒來,他側身躺在床上,扭頭瞅了一眼窗外靜謐灰白的天空,立即感到一種緊張的又讓他興奮不已的激昂,他一碌骨翻身起床,有點手忙腳亂地穿戴齊整便向廚房走去。玉恒已經挑了一擔水回來,正準備做早飯,昨晚他半倚在枕頭上接連抽了四五支煙才睡,心裏卻很泰然。昨天聽父親說今天還要去抽水,那是村子北麵的一塊坡地,鍾誌聽了雖不情願,可玉恒卻說一定在中午十二點之前回來。吃過早飯便與父親同抬自家的抽水機前去,一切都很順利,水溝邊隻有一台閑置的抽水機擺在那兒,如遇嚴重幹旱抽水就得排隊,為此在這條水溝邊常有爭吵謾罵發生。柴油機自然轟轟地響著,玉恒在田埂上來回查看是否有漏水的缺口,而鍾誌卻心焦意慌,時間過得越久就越覺煩躁不安,況且上午的陽光依然灼人皮膚。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鍾誌內心的焦躁可想而知,及至抽完水回家正是中午時分,玉恒剛跨進家門未及歇腳就忙著做飯,鍾誌則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的命運就在今天決定,啊,對,就是今天。”鍾誌在房間裏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想道。此時他頭腦裏一片混亂,以至於想不起還要帶哪些東西出去,甚至好幾次把已經放在背包裏的東西拿出來又放進。他力圖把那個手提包變成一個“萬用包”,裏麵要有他用得上的所有東西,但是又不能太重,思來想去最後又把那本很少用的《新華字典》及幾支油性筆放在手提包裏。在父親的再三叮囑下他又往背包裏放了幾件像樣的衣褲,尤其是那件羽絨衣徹底地將背包撐得脹大,裏麵猶如充滿了空氣一般,鍾誌看了看很不滿意,他試圖說服父親不要帶上羽絨衣,可玉恒聽了堅決反對。事實上在外幾年他從未穿過羽絨衣,深圳的冬天雖然寒風凜冽氣候幹燥,可還遠沒到不穿羽絨衣就不能出門的地步。
當一切準備就緒後他才感到稍微的平靜,可眼睛卻濕潤了,他仔細打量自己的房間,一種深深的悲哀與留戀的感情在心底悄然滋起,他想起自己無數個夜晚在這間房間裏孤燈學習時的情景,然而所有的努力換來的隻是一張南下深圳的長途車票,不想即可,一想便覺黯然神傷。他要為自己的過去悲哀,因為過去不堪回首,留給他的全是空虛與愚昧;他要為自己的現在悲哀,因為現在的一切全是蒼白,他所有的付出得到的隻有無淚的哭泣和沉默的悔罪;他甚至要為自己的將來悲哀,因為將來遙遙無期陰霾密布,毫不見光明存在。鍾誌在臆想中靜靜地站著,突然感到天地竟是如此狹小,以至於連他這樣一個小小的生命竟無立足之地,他越想越覺可悲,悲哀過後毅然決然地拿好東西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