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話都說不出。
“都過去了,別為我擔心。”她握緊我的手,“最極端的時候,我試過二十四小時不吃不喝不睡盯著他。這不也挺過來了?都結束了。望遠鏡我再也不需要了,所以今天才帶來送給小軒。讓他用來看夜空中的星星,樹上的小鳥,水裏的魚。那些才是值得看的。”
我問不出口,又不得不問:“……你見過他了?”
“他?”沈秀雯的音調稍稍一變,但立即恢複平和,“不,我沒有見過他,從今往後也不想見他。不,朱燃,從頭至尾我都錯了。我將罪與恕全部係在成墨緣的身上,其實是多麼不公平的一件事。他隻不過是個普通人,和你我一樣。他並不是全能的上帝。”
“你真能釋懷?”我將信將疑,心中的焦慮不減反增。
沈秀雯拉過我的手,放在她的左手腕上。我顫抖著撫摸那道傷痕,翻出的皮肉比旁邊的顏色深很多,表象猙獰。那次她割腕自殺,決心下得多麼堅決。但,沈秀雯終究沒有死。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秀雯!”
“最終還是主指引了我。”她繼續說,“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我淚如泉湧。
“不要傷心。朱燃,我找到了最好的歸宿。聖母獻堂會已經批準我做初試生,所以今天我特意來與你道別。”
“什麼獻堂會?什麼初試生?我聽不懂!”
我在流淚,她卻微笑:“你該為我高興,我已立誌獻身於主。朱燃,這是修行,是福祉。”
“什麼修行?富商在家裏打坐,明星去西藏轉經,每個時尚人士都號稱在修行。秀雯,沒想到你也趕這種時髦!”
沈秀雯並沒有生氣。我這樣惡毒的言辭也激怒不了她。
她說:“我會為你禱告。”
“我才不要!”我嚷起來,“秀雯,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一個個都走了,你也要走。今後我還有誰,還有誰能幫我?”
我完全忘記了,計劃周詳要走的人是我自己。我隻是萬難接受沈秀雯比我早一步。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拋下我!
“朱燃,你靜一靜。主與我們同在。”
“那是你的主!與我有什麼關係!”
“你還是自私,又任性。”沈秀雯依舊平靜地笑著,“永遠是個長不大的蠻橫小姑娘。”
“可是秀雯,你才四十歲啊……”我撲到她的肩頭,把滿臉的淚擦上她的衣襟。心像在火上炙烤,痛不可當。沈秀雯輕輕拍我的背,“瞧你說的,信奉主又沒有年齡限製。
“你的事業?”
“哪裏稱得上事業,小生意而已。我都盤算好了。店鋪退租,存貨總有人接手的。我會給員工發一筆豐厚的遣散。今後等我發了永願,我會把自家的房子也一並交予主。你看,我全都想好了。”
我無言以對。
我終於失去她了。沈秀雯,我此生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有多少對不起她,她就有多少對不起我的——朋友。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朋友。
“對不起。”我說。
沈秀雯的身子微微一顫。
“是我毀了你的終生幸福。請你原諒我。”
她閉起眼睛,又睜開。她說:“我們都是罪人,隻能求主的寬恕。”
什麼都不必再說。關於我的一切,對沈秀雯已經失去意義。
當夜,我們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沈秀雯與我躺在同一張床上。我們相互依偎。所不同的是,過去我們常喋喋不休地談上通宵,何時睡去誰先睡著,永遠是樁無頭公案。今夜我們並不交談,但都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徹夜未眠。
我又看到那些夜晚,聽到青春在饒舌聒噪中流逝的聲音。那時我們憧憬未來,設想過無數種可能性。但從沒想到過,我們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時候,我們的主題永遠是愛情。
我從中學時代就有人追求,大學裏更是不缺乏崇拜者。那時候我已知道,男人中的絕大多數普普通通,既不夠好也不太壞。他們帶不來書中所描繪的,那種驚心動魄、足以顛覆整個人生的愛情。
現實就是現實。
不過,沈秀雯的愛情觀全部來自於文學,她精通紙張上的浪漫。我們總在床上交換意見。比如——
那次,她要和我聊聊俄國小說《白夜》。
“這故事裏的女主角好傻,真會在橋上等了一夜又一夜。”沈秀雯感歎。
“因為那個男人承諾過她吧。”
“但是起初他並沒有出現呀!她怎麼能確信沒有上當受騙呢?”
“最後她還是等到了他。”
“所以男主角落了一場空。真可憐。”沈秀雯常常這樣為古人擔憂,替書中人鳴不平,“男主角聽她傾訴,陪她等待,真心實意地愛上她。結果呢,滿腔癡情還敵不過一個負心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