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鄉村,不覺間我發現橫錯泥濘的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同那些鮮明的革命式口號一樣消匿在某個曆史的角落。回視,曆史是紅色煙塵、浩蕩恢弘,轉角,曆史是平淡清貧、百廢待興。習慣了村落裏的重牆夾巷,青磚槐楊,土路蜿蜒,忽然在許多年後,一切都變了。雖然並不突兀,但卻在某個凝神的刹那,陌生感襲來的時候,還是令我當初建立的熟悉潰不成軍,然後我在時空改變的失神裏緩過神來,發現這真實的存在的確令人猝不及防。
我想起那些記憶中的場景。童年時,走往學校的路上,總會看到路旁青磚的房舍,白石灰齊整刷了半麵牆,書寫著毛主席萬歲,或毛主席思想戰無不勝。當年尚存的時代氛圍,在當初的學校裏體現得也極為明顯。每間教室黑板的上方會有毛主席的畫像,黨旗。或者在教室後麵有毛主席和朱德司令的畫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大字也掛在教室的牆壁上,告示著曾經一代偉人的諄諄教誨。似乎那個年代很久以後,仍殘存著階級鬥爭的風氣。粉刷的牆體上會看到“將階級鬥爭進行到底”、“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標語……它們存在與我們看得見的一切場所,就是偶然間回一下頭,便與這些標語迎頭撞上。
它們令人無處遁逃。
從我記事起,巷子口的大門洞裏,橫梁的位置就是大的牌匾,書寫“東方紅”三個大字,這是那個年代裏極珍重的東西,如今朱砂的紅色在年代的洗滌裏,變得淺紅,然後變成灰色。這麼多年來並沒有人再去重塗,不仔細去看,已經與周圍的木板一色了,再也看不出當時的鮮麗和敬仰。關於那些隱匿的人和事,就這樣消散在曆史的煙塵裏,如果沒有人複述或者記起,那麼,所有曾經發生在這條巷子裏的故事,溫暖的、悲傷的、殘忍的、振奮的,都將隱沒,像我現今每一次穿梭在巷子裏一樣,除了風聲和鳥啼,或許,一切都沒了蹤跡。
這麼多年來的房舍也如此,我靜靜地見證了它們的變化。像我每年的新衣,他們也在新的年頭裏改變著,像被人刷了一道一道的漆色,每覆蓋一層,就變化一層,於是常抹常新。在紅磚興起,水泥澆築以前,村裏建房都是猝過水的青磚,然而並不是家家戶戶如此。隻有那些錢財盈門的富裕人家才舍得如此奢華。印象裏,村裏極多的是土坯房,建起牆體,把粗壯的樹幹刨光架作橫梁,其餘合適的枝幹鋸出長條形的檁條鋪設屋頂,然後鋪上葦草之類,再用煤灰覆蓋澆築,留窗的位置放木質的窗柵。窗柵有各種不同形狀,條件富足的人家,格子越發精致和漂亮,隻不過很多是地主家罷了,四清時候被破壞地嚴重。不得不說,雕花的門窗,鏤刻的器物,是舊代傳統的木質文化向當代鐵石文化轉變的最後遺存。它同樣也代表了那個年代文潮思想的遺存和消殆。那些暴露在寒風雨裏的房簷和牆體,會在年月的衝洗和剝蝕下慘淡萬分。葉隙的光線印在牆上,會將剝落的摻了麥秸的白灰成片映襯地更加明顯,我小時候,大多的牆體會露出其中的土坯。再多些時日,土坯都會受了風霜的侵蝕,變得破敗殘缺。人們在集市上買來窗紙,用麵粉熬了漿糊刷在窗欞上,把半透明的窗紙糊上去,還要輕輕撫展,貼好的整片毛邊紙即使在冬日裏也能夠保證不被吹破,當然它們終究會因為日曬雨淋變得脆弱。調皮的小孩,總喜歡趴在別人家的窗台,用手指蘸了唾沫,**窗紙,看窗另一側的樣子。就這樣看著,窗紙變成了舊報紙,泛黃了掛在窗上,在寒風中呼啦啦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