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整夜中,燕長鋒輾轉反側。說不清是為自己起了殺心而感到惶恐,還是蘇陽的怪異言行所帶來的壓抑感所致。
“等這個案件了結之後,就辭職做個普通人吧。”燕長鋒低沉地歎了口氣,經曆了這些天的驚心動魄,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一個警察所肩負的沉重壓力,這壓力不僅來自人民的期望,職業的危險性,更主要來自於自己內心深處的緊箍咒。見多了黑暗與血腥的場麵,卻要讓自己保持正義與純潔,於是內心深處始終糾纏著天使與魔鬼之間的較量,往往隻能將自己拖入無間道中。
就在燕長鋒心煩意亂的時候,突然聽到蘇陽起床的聲音,不由心頭一涼,微微睜開眼睛,暗暗觀察蘇陽的舉動。
窗簾將屋子困在黑夜的包圍之中,燕長鋒無法看清蘇陽的神情,隻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他從床上爬起,姿勢僵硬地朝窗戶邊走去。
“難道又是夢遊?”看著蘇陽像木偶人一樣的姿勢,燕長鋒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驚肉跳。他悄悄地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掏出了手槍,掖藏進被窩裏。
蘇陽絲毫未察覺燕長鋒的動作,就像是一具喪失感官知覺的軀殼,木然地走到窗戶邊,“刷”地一把拉開窗簾。
燕長鋒隻覺得眼前頓時一亮。窗外皎潔的月光如水泄地,在屋裏肆意鋪灑開來,映出一室的熒熒發光。光明映照在燕長鋒心裏,非但沒有感覺到溫暖,反倒想到了月圓之夜,狼人現形的傳說,忍不住將被子收緊了一點。
蘇陽空洞地睜著眼睛,對著窗外叨咕了約有一分鍾。燕長鋒極力地支棱起耳朵,想去捕捉他的台詞,無奈蘇陽聲音低沉,發音含混,感覺上就像是念咒語一般,一連串的字眼自燕長鋒耳畔滾落開去,根本不給他攔截的機會。
不過燕長鋒終於聽清了最後一句,那是混合著蘇陽詭異笑容的一個高聲:“你終於來了!”刹那間,一股寒流猶如黑暗曠野的颶風,鋪天蓋地地翻卷上來,將他的意識淹沒於無盡的恐慌與戰栗之中:他究竟在對誰說話,是不是把什麼恐怖的物體請進了房中?
燕長鋒分明感受到有一種可怕的氣息從蘇陽的身上彌散開來,充斥於屋子裏,如同鐵爪一般扼向自己的咽喉。他鬆開僵硬的右手,把槍緊緊地握在手中。手槍冰冷的金屬質感給了他一點安全感,讓他略微找到了點自信:自己還把控得住局麵。
但這唯一剩下的安全感很快就被蘇陽接下來的舉動給剝奪殆盡:他從窗戶邊轉了過來,木然的臉上卻掛著個開心的笑容,那感覺,就像是死人臉上畫上去的兩團腮紅,怪異得磣人。他身體僵硬地朝燕長鋒的床頭走去,一步,一步……空氣中有一種詭異的力量在迅速聚攏之中,那神秘的邪惡感應,勢無可擋地侵入到了燕長鋒的心裏,讓他有一種孤羊遭遇惡狼覬覦的棲惶。
兩米,一米,半米,三十厘米,二十厘米……蘇陽終於在離燕長鋒還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他慢慢地伏下了身,將猙獰的麵孔湊近燕長鋒的臉。燕長鋒閉起眼睛,假裝熟睡,極力地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卻根本控製不住心髒的怦怦亂跳。他甚至懷疑蘇陽可以從被子的抖動之中,看出他的偽裝。
“咻咻咻……”蘇陽以一種怪異的聲音笑了起來,一聲聲,如同尖銳的短箭,紮進燕長鋒的耳朵之中,直欲在裏麵剜出血來。
燕長鋒的左手幾乎要將床單揉碎,才克製住自己右手的衝動,沒有扣動扳機。
蘇陽恍然未覺性命懸於一線,他直起身子,緩慢地走向床尾。
燕長鋒暗自鬆了一口氣,感覺全身都快要虛脫開來。
但蘇陽接下來的動作,將他的心再度提到嗓眼間!由於平躺著,他看不到蘇陽的舉動,卻可以感知得到他的手正隔著被子,搭在他的右小腿上,更令他魂飛魄散的是蘇陽口中的念詞:一節……手漸漸移至右大腿上:兩節……左小腿,三節……左大腿,四節……肚子與胸膛,五節……右胳膊,六節……左胳膊,七節……蘇陽的手呈刀鋒的形狀擱在燕長鋒的脖子處,口中桀桀怪笑道:八節!
燕長鋒隻覺得頭皮發麻,脖頸處的肌膚清晰地感受到從蘇陽掌鋒中所傳來的透骨冰意。那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而更是僵屍的手掌!這種異樣的感覺讓他喉嚨發幹,胸口漲得幾乎要爆炸開來,但卻不得不忍住,假裝依然熟睡中。無奈心頭的驚濤駭浪卻是一波接連一波,幾乎要將他拋離理智的邊緣,這是因為他明白蘇陽異常舉動的含義:對他的身體進行肢解!八節,這就是他目前在蘇陽眼中的形狀定義!
時間過得無比漫長,就在燕長鋒接近絕望崩潰時,蘇陽的手掌動了一下,從燕長鋒的脖子處撤離,但他的人頭,卻進一步靠近燕長鋒——他用鼻子深深地嗅著燕長鋒額頭上傳出的汗液氣息。仿佛有一根鐵釘隨著蘇陽的呼吸,契入了燕長鋒的腦門,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腿,整個身體跟著一顫。
蘇陽止住了深呼吸的動作,像是被點住了穴一樣,保持著嗅聞的姿勢,一動不動。
燕長鋒心中暗叫了一聲“糟糕”,趕緊假裝睡覺中的翻身,將身體向右側了過來,同時胳膊抬起,半遮住了臉。他實在受不了蘇陽嗅他的動作,這讓他想起電影《大化西遊》裏黑山老妖用鼻子從旅客的人中處吸攝精氣的一幕。“他不會真的是惡魔附身吧。”燕長鋒膽戰心驚中,更令他焦躁不安的是:如果蘇陽一口咬下來,他到底該不該開槍?
不過還好,事態並沒有沿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蘇陽在保持著僵屍的姿勢大概有一分鍾後,回複了人的生氣。他直起身子,轉過去,對著窗戶的方向唧唧咕咕地說了一大通不知所雲的字眼,然後走回自己的床,一頭栽了下去,不多時,就響起了呼嚕聲。
燕長鋒躲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大量清涼的空氣擠入進肺,安撫著身體的顫栗。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發現全身的肌肉由於過於緊張繃緊,都變得酸疼,而身上的冷汗,將整個被褥都打濕了,更要命的是握著槍的右手,僵硬得已失去知覺。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將右手掰開,把槍取了下來,關上保險,才覺得心中的最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整個人有一種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的驚悸,還有慶幸。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燕長鋒始終無法從緊張的情緒中解脫出來,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去關注蘇陽的一舉一動,他的每一次翻身,都會令自己的心跳加速。更要命的是,他感覺寒氣自蘇陽之前打開的窗戶間一股一股地灌了進來,將房間變成了一個冰窟。即便他將被子緊裹,身體蜷縮成一團,仍難抵擋得住寒氣穿透入骨髓。
漫漫長夜終於消逝,晨曦姍姍降臨於世間。當小鎮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到窗戶上,像一個身穿橘紅色的小人在屋裏歡快跳動時,燕長鋒的心情跟著歡呼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對光如此敏感,也從來沒有這樣敏銳地感受到陽光的溫暖。
心頭的陰霾消散開去,僵硬的身體如遇陽的向日葵般地舒展開,燕長鋒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感覺一覺睡了好長時間,但等他猛然醒來時,發現指針才指向七點半。原來才睡了兩個小時而已。燕長鋒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發現全身除了肌肉還略微酸疼外,昨晚噩夢般遭遇遺下的不適感幾乎都消除了——心情是陽光的,精神是飽滿的。
燕長鋒滿意地跳下床,發現蘇陽正站在窗外,呆呆地看著外麵。頓時,所有的好心情像漏氣的氣球,一點一點地流失掉。
他強打起精神,與蘇陽打了聲招呼,問道:“在看什麼呢?”
蘇陽慌亂地轉過身來,說:“沒什麼。隨便看看而已。你醒了呀,怎樣,昨晚睡得還好嗎?”
燕長鋒心中暗自道:“如果哪個人昨晚遇上你那副鬼模樣還能睡得好,隻能說他是由豬進化而來的。”不過嘴上卻說:“還好,你呢?”
蘇陽流露出疑惑的模樣,“我?感覺睡得特別累。燕警官,你昨晚有沒有感覺到我作出一些異樣的舉動,比如夢遊?”
燕長鋒想了想,決定暫時不告訴蘇陽昨晚發生的事,否則以他現在脆弱的神經,肯定要急劇地崩潰掉,“沒啥,我睡得死,沒發現你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蘇陽困惑地說:“可我就是奇怪,昨晚睡覺時,我明明記得把這窗戶關上了,怎麼早上一覺醒來,發現它打開著呢?並且我有種感覺,它是我打開的。”
燕長鋒隨便扯了一個理由,說:“也許是你睡到半夜,覺得熱,所以起來把它打開了唄。”
蘇陽若有所思地說:“那倒有可能。不過這就說明,我晚上還是有夢遊的習慣。”
燕長鋒心道:“你哪裏是有夢遊的習慣,你是有夢遊嚇死人的習慣。”
燕長鋒進了公共的盥洗室,刷牙洗臉回來,看見蘇陽端坐在床上,一副沉思的表情。
見到燕長鋒,蘇陽站了起來,說:“燕警官,你確定我們今天一定得去朱素老家嗎?”
燕長鋒反問道:“你有更好的安排嗎?”
蘇陽猶豫了一下,坦誠相告,說:“沒有。我是覺得害怕。而且,我不覺得我們能夠從朱素老家找出什麼線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