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易堂仍然不是宗法性質的群體。魏禧、彭士望所樂於強調的,也是諸子誌趣之合。彭士望就說過:“夫地逼易嫌,望奢多怨,扞不可入而紛不可總者,惟族為然。”(《魏徵君墓表》,《樹廬文鈔》卷九)

易堂故事也如其他故事,有其發端以至尾聲;發生於其間的大小事件,波瀾迭起,為敘述提供了動力。這故事的“發端”,在易堂人物的敘述中,魏叔子與南昌人彭士望的遇合,最足作為標記。我不知道倘若沒有兩個人物的一番邂逅,以下的故事還能否演出;可以肯定的是,其精彩性必定要大打折扣。

時在乙酉,甲申北京陷落的次年,地點則在那時寧都的南關。是一個秋日,魏叔子與彭士望,在臨河的一處宅第前相遇了。作為易堂的核心人物,這兩個人戲劇性的邂逅,在事後的敘述中,猶如小型的創世神話,具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三十年後,彭士望還記得,那年六月,他攜家眷由南昌避地南下,隻身三次到寧都,卻為人所騙,正在彷徨,一個少年來到了麵前,那少年“頎然清臒,角巾藍縠衣”,說自己是魏凝叔,“慕君久,幸過一言”。就此“攜持入小東園,語不可斷”。甚至當自己洗浴時,魏叔子也站在水盆邊說個不停。“比夜漏下三十刻,予曰:‘定矣,吾決攜家就子矣。’……”(《魏叔子五十一序》,《樹廬文鈔》卷七)這年叔子二十二歲。

這段遇合在兩個當事者事後的追述中,有詳略及側重的不同。魏禧說,彭士望前此已經由別人那裏得知了叔子,既與叔子“立談定交”,就決計與林時益攜妻子相就。叔子詳細記述的,是如下場麵:那天早上船到的時候,叔子剛起床,聽到消息,即“蓬頭垢麵襆被走砂磧相見,慷慨談論”,每談到佳處,彭氏就攤開兩手向同來的林時益說:“何如?”(《彭躬庵七十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兩段記述,在時間上前後銜接,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在敘述同一過程時,他們不但截取的片段不同,且相互寫照,寫自己記憶中的對方,寫各自印象最深的細節。叔子上述壽序寫在他病逝的前一年,開篇就說:“餘乙酉年二十二,交躬庵先生,至今三十五年如一日,雖一父之子,無以過也。”三十五年,實在是一段韌長的情誼。

“三魏”中最年少的季子,則補充了一些被省略的方麵。據季子說,彭士望先是住在魏氏鄰人家,天天從門外過,魏氏兄弟目送其人,以為風度不凡。當彭氏又經過時,即上前搭訕,邀其人到家裏“縱談”。彭氏慨然道:“子兄弟真可以托家矣。”於是就急行迎他的家人(其家眷尚在建昌),“數步複返,曰:‘將與一好友攜儷俱來,何如?’曰:‘甚善。’”那好友即林時益。季子也寫到當彭氏接家眷的船到了河幹,正在洗臉的叔子迎了上去,“裸雙袖,水濡濡滴髭髯”(《先叔兄紀略》,《魏季子文集》卷一五)。彭、林從此定居寧都,終老於斯,而關乎他們大半生的決定,不過賴有與素不相識者的一夕之談!

在這個故事中,魏氏兄弟(尤其叔子)無疑是主動的一方。他們像是等在那裏,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的人物。這樣兩個誌士的邂逅,無疑出自亂世的一種安排,事後看來,未嚐不值得感激——他們的確對此心存感激。而在易堂,這確實屬於那種決定性的時刻。毋寧說易堂就誕生在彭、魏相遇的一刻,盡管這一時刻其他人物尚未全數出場,或雖已到場卻隱在他人的身影裏(如林時益)。

與這個長他十幾歲、交遊廣闊、有豐富閱曆的南昌人的結識,使叔子切實意識到了自己的隘陋,他在為彭氏所寫壽序中,說到了這一點,自比醯雞井蛙,文字間似乎還保留了當年所感受的震撼。叔子說他們兄弟“知世有偉人、度外事”,自結識彭士望、林時益始(《彭躬庵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季子也說彭士望、林時益來寧都,“發我醯雞覆,然觀大海”(《戊戌二月林確齋生日詩以贈之》,《魏季子文集》卷二)。彭士望、林時益把一個更大的世界,帶進了魏氏兄弟的狹小圈子。亂世中的流離播遷,固然造成了大量的悲劇,卻也提供了別種機緣。季子說,“寧都居贛上遊,地遐僻,四方士罕至者”(《先叔兄紀略》)。來了彭士望、林時益,確係難得,隻能說是緣分,不能不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