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身之前想象中的贛南是潮濕的,到處氤氳著水氣,樹木無不“霜皮溜雨”,郊野則一色的青碧。已是農曆四月,我知道桃花已然開過,梨花也開過了,開殘了的,還有油菜花,曾將南國的春天塗染得一片金黃。我知道雨雪霏霏的早春剛剛過去,那一片粉綠,茸茸的綠,想必冷清而寂寞。當我走近寧都時,春色已老,熱浪正待由遙遠的某處襲來。

寧都並非如我行前所想象,籠罩在翠微峰巨大的山影之下。“易堂九子”隱居的翠微峰,是一座不高的山——我第二天就看到了。

乾隆六年刊本《寧都縣誌》黃克纘《舊誌前序》曰:“贛東之邑,寧為大,幅員之廣,財賦之繁,衣冠文物之盛,甲於諸邑。”易堂諸子卻像是樂於強調寧都的“僻”。魏禧曾自說“僻處南服之下邑”(《與富平李天生書》,《魏叔子文集》卷五),盡管是應酬中的客氣話,也未必不包含了身分意識。其弟魏禮也說:“寧都僻處江西之末,距省會千三百有餘裏,地介閩、廣,而貨產不饒。”(《寧都先賢傳》,《魏季子文集》卷一五)古人講究地望,叔子在這一點上,的確無可誇耀,寧可用一種自我貶抑的態度,比如說自己乃“江右鄙夫,縣最僻”(《與李翰林書》,《魏叔子文集》卷五),自稱“贛州寧都之賤士”(同書卷六《上郭天門老師書》)。魏禮在書劄中向別人介紹自己,劈頭一句就是:“禮,贛南之鄙人也。”(《魏季子文集》卷八《與梁公狄書》)李騰蛟更著意渲染,說“豫章(江西)居江湖之僻,虔(贛州)僻於豫章,梅川(寧都)又僻於虔”。看來沒有比寧都更足稱“僻壤”的了(《李雲田遊豫章詩序》,《半廬文稿》卷一)。我懷疑當他們說這些話時,未必真的有那麼自卑。三百年後寧都之“僻”像是如故,隻有公路可通。

寧都舊城已無遺存,無從想象三百年前的街巷、市廛。但易堂九子在這裏,卻像是一些家喻戶曉的人物。在此後的幾天裏,我們不斷地看到“易堂”的字樣,聽到人們提起這名目。當地人——由文化人到山間板屋中的老衲——用了方言的對話中,我所能分辨的,隻是這個被反複提到的“易堂”。

說“家喻戶曉”仍不免誇張。我相信隻是在目標明確的“尋訪”中,我才不斷地發現與“易堂”有關的痕跡,發現地方當局與當地文化人記憶這些人物的有意識的努力——幾乎所有與“九子”有關的遺跡,均被作為文物受到了保護。談論“易堂”的寧都人,毋寧說在尋找述說地方史的方式——通常所認為的“曆史”,總要由人物標記的。但無論如何,事實的確是,一進寧都,我們就感覺到了“易堂”的存在;在此後的幾天裏,隨時感覺著它的存在,以至那班人的呼吸像是還留在周遭的空氣中。

所謂“易堂九子”,即魏氏兄弟魏際瑞(善伯)、魏禧(凝叔)、魏禮(和公),“三魏”的姐丈邱維屏(邦士),與他們同裏的曾燦(青藜)、李騰蛟(鹹齋)、彭任(中叔),以及來自南昌的彭士望、林時益(確齋)。魏氏兄弟當明清之際,是名重一時的人物,時人依了順序分別稱伯子、叔子、季子,其中叔子魏禧最為知名。

“九子”外,易堂還應包括他們的若幹子弟門人,如魏氏子弟魏世傑(興士)、魏世傚(昭士)、魏世儼(敬士),以及易堂門人梁份(質人)、吳正名(子政)、任安世(道爰)、任瑞(幼剛)等。

易堂是明清之際以避亂為機緣,有著明顯的地緣、親緣色彩的士人結社。地緣、親緣,自然與戰亂造成的地域分隔有關。彭士望與林時益,邱維屏與魏氏兄弟,本來就是親戚,林氏的幼子後來又做了彭氏的女婿。此外,如彭士望之子娶魏季子之女,林時益之女適邱維屏之子,彭任之女適李騰蛟之子,魏伯子之女適彭任之子,魏季子之子娶曾燦之女……魏季子在詩中說:“我有邱氏甥,嫁為曾子妻。”(《讀宋未有黃孝節婦傳》,《魏季子文集》卷二)亦親亦友,關係錯綜交織。甚至“九子”的後人間、後人與門人間,也互為婚姻,如叔子的嗣子(係季子之幼子)就娶了叔子門人賴韋之女。

戰亂固然鼓勵了流徙,使“友道”具有了嚴重意味,卻同時因了地域分割,宗法關係也得以強調。即如易堂,就以準宗族形式強化了群體認同。那種狹小空間中的密集生存,確也有助於親族關係的推演。在當時,親密之感,正是他們所需要的。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記》說,當戊、己間易堂最盛時,“節序歲臘,會堂上飲食。春秋祀祖禰,相讚助合餕。平居書名,稱友兄弟,如家人禮,子弟亦如之。常易教,不率,與笞,無恒父師”(《彭躬庵文鈔》卷五)。以此形容諸子的親密程度——親密到如族人、如家人。叔子也說:“吾友之母如吾母,吾弟之友如吾友。”(《寄壽嶺南何母七十》,《魏叔子詩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