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機飛臨南昌機場時,在傾斜的機翼下,我看到了紅黃相間的田塊。黃的應當是油菜花。直到更接近地麵,我才看清了,紅的是泥土。在這一刻,我有隱約的激動,因為我知道,我正在接近我的故事發生的地方。此後的一周裏,我一再看到紅土地,看到赭色的山壁。我的江右印象,就由這紅與濃綠塗染而成。
動身來這裏之前,我對於明清之際一個被稱作“易堂”的群體發生了興趣,讀了其中人物的文集。這些今天已乏人問津的文集向我講述的,首先是一個個關於友情的故事,與此線索平行或交叉的,另有關於兄弟、夫婦、師弟等等的故事。我當然明白,無論朋友的還是兄弟的故事,都已然古老,卻仍然認為,我的這些發生在動蕩時世的故事,當由一些鮮明生動的個性演繹時,與平世的同類故事勢必有所不同。我將由南昌再度啟程,向距這裏數百公裏的贛南山中尋訪那些生活在三百多年前的人物,在這省城不過稍事停留。
行前我就由文獻中得知,南昌地處“百粵上遊”,為“三楚重輔”,在本書所寫的那時代,被由軍事的角度,視為“咽喉之地”(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八四)。元末群雄逐鹿,鄱陽湖曾有過激戰。二百餘年後,明清易代之際,南昌幾乎成了煉獄。其時客居江淮的王猷定(於一),聽家鄉來人說,南昌的東湖“蓬蒿十裏,白晝多鬼哭”(《東湖二仲詩序》,《四照堂集》卷二)。施閏章也曾慨歎道:“流血一何多,江水為之深。”(《同門李東園按察豫章亂後感寄》,《施愚山集》詩集卷一二)
抵達南昌的次日,我就走了東、西湖。兩湖自然經了整修,西湖有鳥市,東湖則到處可見神態悠然的退休者。我突然想到,這些公園中休閑的老人,其先輩是否就是那次劫難的孑遺?
我正待尋訪的人物中,有南昌人彭士望(躬庵),是其時江右的文人,對明末南昌的繁盛及劫後的殘破有過記述。據彭氏說,戰亂前的南昌,“東西湖最盛,諸府第高明之家、試士院皆臨湖。湖東滸為孺子亭學舍,容生徒百十人,與三洲蔬圃相望”,湖中則有“輕舠畫舫”,觴詠雜歌,“絲竹管弦,出沒於煙波雪月之際。橋流宛轉,花嶼縈回,水禽時鳥,翔鳴上下,台榭閣道卉木,士女姣好,望之若畫圖,今俱化為瓦礫,灌莽蔽之……”(《贈董舜民遊江粵敘》,《樹廬文鈔》卷六)。彭氏對此,自不勝今昔之感。今天的東湖公園中,孺子亭、碑尚在。徐穉,字孺子,南昌人,東漢高士。《世說新語·德行》:“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範,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誌。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
南昌·西湖鳥市
寫上引文字時的彭士望,僑寓贛南已三十年,既目睹過當年的繁華,彭氏與一同隱居的夥伴,夢境總應當有所不同的吧。即如這昔日繁華的碎片,那些光與影,必定會久遠地殘留在他此後的生涯中。
離開南昌前,到了城郊的八大山人紀念館。奇怪的是,由文集看,我所欲尋訪的贛南的易堂諸子,似乎不曾與同為遺民且在南昌的朱耷互通消息,隻有他們的門人梁份的文集中,有致朱氏的書劄。
我承認我對這城市缺乏更廣泛的興趣,預定目標及“尋訪者”的自我意識,縮小了我的關注範圍。我竟然沒有足夠的好奇心去觀看這城市。對於發生在三百多年前的一段故事的專注,使我對於眼前經過的紛繁人生視若無睹。即使這樣我也知道,在這些像是並無特色的街巷中,在看似與其他城市一般無二的日常生活裏,一定有我所尋訪的那段曆史隱現其間,隻是我不具備足夠的敏感去辨識罷了。
八大山人像
由南昌乘火車抵達贛州時,我看到了一座整潔的小城。贛州是章、貢兩江的交彙之地,我故事中的人物之一曾燦,一再稱此地為“雙江”。他的朋友陳恭尹說:
“贛之為州,合章、貢二水而得名。”(《命兒贛字端木說》,《獨漉堂全集·文集》卷一五)當年或許曾經舳艫十裏、燈火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