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圍城之後,戰事自然異常慘烈。一些年後,曾燦仍像是能聽到戰馬的悲鳴:“記得當年萬馬嘶,虎頭城外戰聲悲。”(《秋旅遣懷兼柬易堂諸子》,《六鬆堂詩文集》卷六)那年月,激戰之後,往往有一“屠”——戰勝者快意的殺戮。曾燦說贛州因了所處地理位置,出入多商賈,城陷之日,無分土著、商賈“皆屠之”,“其骨肉交道路,幾與城齊,犬狺狺然走齧人骨”(《贈邑人楊君序》,同書卷一二)。魏禧也說,丙戌贛州一役,“士民數百萬,一朝如斷齏”(《金壇王習之持〈易極擬言〉過訪……》,《魏叔子詩集》卷四)。
至於上文提到的“虎頭城”,則因贛州曾有虔州之稱,虔字“虍頭”。據說宋代董德元曾上言,說虔州號“虎頭城”,非佳名。廷臣議,也以為州名有“虔劉”之義,因而改名贛州(《讀史方輿紀要》第581頁)。宋人未曾料及的是,縱然改了名,仍不能免此“虔劉”(即劫掠、殺害)。由後世看來,“虔”竟成了發生於明亡之際的殺戮的凶讖!
亂世諸事的荒謬、詭異,有不可以常情常理來論的;發生於明清之際的風雲變幻、局勢反複,像是尤有戲劇性。圍攻贛州逼使楊廷麟赴水而死的金聲桓,竟於一年多之後“反正”(即降清後又歸順南明),其後是南昌的被圍與陷落。城陷時金聲桓竟也赴水而死,儼若輪回,以至黃宗羲不屑地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降清且“誅鋤忠義”呢!南昌的圍與屠,其殘酷更有甚於贛州者。據黃宗羲《行朝錄》,圍城中曾殺人為食,“呼人為‘雞’。有孤行者,輒攫去烹食”。由金聲桓“反正”,到南昌被屠,不過一年間,“合郡之民,死者數百餘萬”(《黃宗羲全集》第2冊第206頁)。
關於那段曆史的記述中,隨處可見“屠”的字樣,事實卻未必全如通常所想象。即使在腥風血雨中,小民的日常生活也會在頑強地繼續,而由廢墟上重建的速度,或也超出了人們的想象,而且總有人能由“死地”逃生。這場慘劇發生之前,彭士望和他的朋友林時益就已避亂到了贛南的寧都,南昌被圍之時,他們已與寧都的魏氏兄弟住在了翠微峰,躲過了這一劫,因而被許為“先幾”。這是後話。
在這小城中,甚至當年的廢墟也片瓦無存,令你無從憑吊。血汙,創傷,疤痕,醜陋、傷心慘目的一切,曾經刻畫在磚石瓦礫上的,早已被歲月的潮水洗刷淨盡。但贛州並不曾真的遺忘,它不過將“既往”包藏在了“當今”之中而已。清水塘不是還在?我們看到了城北的古城牆、貢江上的浮橋,看到了散發著古舊氣味的沿街的騎樓。較之此後行經的贛南小城,贛州有更多舊物的存留。隻是不知這浮橋、騎樓還能保存幾時,以及用何種方式保存。“現代化”像是一個迫不及待地刪除實物曆史的過程,上述舊物的被刪除——整舊如新也是一種刪除——或許隻是時間問題。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魏禧、曾燦生活的那個時期,鬱孤台是他們抒發幽憤的所在。我所見的鬱孤台,自然已經翻修,不過是原址而已。另有八境台,在章、貢兩江交彙處,曾燦麵對此景,寫出的仍然是:“少年戎馬春風裏,猶記圍城不肯降。”(《己酉春日張天樞招同諸子登八境台得江字》,《六鬆堂詩文集》卷六)
贛州·鬱孤台
贛州人或匆忙或悠然地,打我的身邊經過,街口的“摩的”在等生意。空氣已開始燠熱。我並不以為周圍的人們應當如我此刻一樣,翻弄三百多年前的一頁曆史,想到圍城、血戰、奮不顧身地搏殺、戰敗後的從容赴死、屠城中的玉石俱焚。事實上我自己也是為寫作這一行為所誘導,試圖進入預先所設之境。贛州人眼下為了生計的忙迫,較之那一頁並非不重要,他們沒有理由與我一起分擔這份記憶的沉重。我甚至知道,即使在楊廷麟赴水的當時,也並非贛州人都分擔了他的悲憤沉痛。這也才是真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