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州車站位於高地,四望空闊,並無我想象中的險要。我所尋訪的人物稱此城為“虎頭城”,不免令我望文生義,以為類似雄關,卻隻看到了一些陵阜。很難相信發生在這個地方的戰事,在明清之際的大故事中,竟以情節緊張而扣人心弦。由現代戰爭的角度,你已難以設想贛州在軍事上的重要性。而據上麵提到的顧祖禹說,贛州府“接甌閩、百粵之區,介谿穀萬山之阻,為嶺海之關鍵,江湖之要樞。江右有事,此其必爭之所也”(《讀史方輿紀要》卷八八)。

由北京動身前得知的,是贛州連綿不斷的雨,這裏卻一派響晴。在這小城寧靜的午後,我所要尋訪的,卻是一個慘烈的故事:三百多年前,經曆了抵抗清軍的激戰,圍城陷落,一個叫楊廷麟的人物——他當時的身分,是南明隆武朝的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在這城中一處水塘自沉了。

此外我還知道,他埋骨在章江邊一處叫“楊秀亭”的地方,我的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魏禧,曾在那片墓地留連,悲愴不已。我相信僅僅想到了這些事,就已足以使我對這城的感覺,與別人有了一點不同。那遙遠年代的故事正如水似的,悄然浸潤著我,而在尋訪並試著講述它的同時,我被自己參與營造的氛圍籠蓋了。

贛州·清水塘

關於順治三年(丙戌)贛州的戰事,正史與私家都有記述:楊廷麟與萬元吉守贛州,圍城半年,城破,楊氏赴清水塘死。這天是十月四日。乾隆四十七年刊本《贛州府誌》卷二《地理誌·風土》:“贛州府風近閩、粵,而人抗誌勵節,有勇好鬥,輕生敢死。”明清之際的這一仗,為上述“輕生敢死”作了注腳。據陸世儀的《江右紀變》,三日清軍攻入贛州後,“鄉勇猶巷戰久之。四日黎明,北人大至,城上發炮皆裂,遂陷”(黃宗羲《行朝錄》,《黃宗羲全集》第2冊第173頁)。當時有一個來自寧都的青年,本來可以逃生的,卻選擇了與楊廷麟同死(《別駕楊公傳》,《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五)。

弘光朝覆滅之後,贛州之役原是絕望的抵抗,黃宗羲卻還要說,“贛州之守與死者,皆三百年以來國家之元氣也”。有一點大約是確實的,即贛州陷落,南明朝在江右的堅守從此潰決。方以智說,自楊廷麟等人死,“吉安山中之幟,先後俱盡”(《劉大司馬傳略》,《浮山文集前編》,轉引自《方以智年譜》第171頁)。其時的血,淋淋漓漓地滲入了泥土。而在這血戰之餘的土地上生長起來的,那段曆史像是已融入了空際,與他們杳不相關。想不到的是,那清水塘居然還在,被裹在雜亂無章的民居中,塘邊是浮萍與垃圾,想必是孑孓的滋生地。

在此期間,來自寧都的曾燦曾試圖召集散亡,助楊廷麟一戰。那年曾燦二十歲。彭士望也曾為楊廷麟募兵九江,還曾在贛州陷落後贖救楊氏遺孤——在當時做這件事,不消說是需要一點勇氣的。而魏禧則自居楊氏門人,病故的前一年赴泰和就醫途經贛州時,曾在楊廷麟墓前“拜伏,不勝嗚咽”。那墓地當時已“荒塚蔓草,蕪穢不治”(《崇禎皇帝禦書記》,《魏叔子文集》卷一七),斜陽中但見兩岸蓼花,一江秋水(同書卷七《拜楊文正公墓》)。

黃宗羲也在同一年,到南屏尋找過張煌言的墓地。尋找,是一個意在記憶的動作。大約因了對遺忘的恐懼,叔子不厭重複地,一再提到楊氏墓地所在方位。據帶我們到此地的贛州的張先生說,這一帶後來叫“楊公地”,自然因楊廷麟而得名,可知他在清代,還被贛州人紀念著。居住在這裏的人知道這地名,指點著大致方向。這兒是一帶高岸,俯臨章江。江麵寬闊,有小火輪遠遠地駛過。張先生說,他兒時在這周圍嬉戲時,楊廷麟的墓碑尚在。贛州正在實施“一江兩岸”工程,墓地所在,是平坦的濱江大道,道邊花團錦簇,全沒有了魏叔子、曾燦所形容的“蕭瑟”。隆隆的車聲會不會使得楊公廷麟魂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