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藝術精神,本質上就是自由精神。
關於琴,還有一個與死亡有關的故事。《世說新語·傷逝》篇載: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雲:“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餘亦卒。
王子猷、王子敬(即王獻之)兩兄弟同時病重,而王子敬先死。兩兄弟同氣連枝,感情深厚,子敬一死,子猷就有了“心靈感應”。他就問手下人:“怎麼這一段沒有子敬的消息了?難道他已經死了?”說話的時候神情語氣一點都不悲傷。然後他就吩咐準備好車子去奔喪,路上一直沒有哭。王子敬平生最好彈琴,王子猷一到靈堂,也不顧禮節,徑直坐到靈床上,拿起子敬的琴就開始彈奏,可是怎麼彈都不成曲調,一氣之下,王子猷就把琴扔在地上,長歎一聲說:“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子敬啊子敬!你這一去,連你的琴也與你一同亡故了!”
這是人把自己的情感投注到外物之上才會產生的一種“移情”現象。俗話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我要說,因為人有情,人多情,連一草一木也莫不有情。杜甫詩雲:“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感傷的時候覺得花上的露珠就是眼淚,離別的時候一聲鳥鳴都讓人覺得驚心動魄。同樣,彈不成曲調不是因為琴亡了,而是心死了,幻滅了,望絕了。王子猷說完“人琴俱亡”,於是悲從中來,放聲痛哭,哭得死去活來。一個月後,王子猷也撒手人寰。從此以後,“人琴俱亡”就成了一個表達對親友亡故悲悼之情的著名典故。
這說明,在魏晉名士心目中,琴,是人格化的,是有生命的,是人須臾不可離開的親密夥伴。法國大作家羅曼·羅蘭說過:“藝術是發揚生命的,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沒有藝術。”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精神又是和生命精神是息息相通的。
棋
再說棋。這裏的棋主要是指圍棋。圍棋,被稱為黑白世界,既是一種遊戲娛樂活動,也是一種藝術品位很高的競技活動,曆史悠久,長盛不衰。魏晉時代,棋風鼎盛,出現了許多一流的圍棋高手。
比如東晉的丞相王導,就是一位圍棋高手。但他在當時還不算頂尖高手,頂多相當於現在的專業五段。當時的全國圍棋冠軍是誰呢?是一個叫江虨的年輕名士,絕對是九段中的九段。有一次,王導請這麼一個全國圍棋冠軍和自己下棋,但卻不願意讓對方讓子,非要下對手棋,這就有些倚老賣老兼耍賴的味道了。其實王導這麼做,並不是要和江虨作對,而是想借此了解一下江虨這個人的性格。俗話說:“棋品如人品”嘛。你想啊,兩人實力懸殊很大,如果江虨礙於丞相的麵子,就和他下對手棋,雖然討好了丞相,但自己這個“天下第一”的麵子往哪兒擱啊?再者說,在這種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和棋力不如自己的人對弈,你就是贏了也會讓人說是“勝之不武”。所以江虨就一直不願下。王導是個老頑童,就笑著問他:“你怎麼不下啊?”江虨說:“恐怕不能這麼下。”兩人就這麼僵持著。這時旁邊觀棋的人插話了,他對王導說:“這個少年,下棋的水平很不錯的!”意思是說:您恐怕不是他的對手,就別這麼要麵子了。王導這才慢慢抬起頭來,對周圍的人說:“這個年輕人,不僅以圍棋見長啊。”言下之意,他這股子當仁不讓的霸氣和絕不妥協的正氣也很了不得啊!
這說明,圍棋的精神和清談的精神很相似,那就是平等自由的精神,無論你是多麼大的官兒,有多高的地位,坐在棋盤兩邊的時候,大家一視同仁,人格上絕對平等。為什麼?因為圍棋是個高雅的遊戲,世俗的算計,人際關係的推敲,統統靠邊站!現在有的人跟領導下棋也好,打牌也好,從來隻輸不贏,互相忽悠,把藝術和遊戲的真精神統統給糟蹋了。為什麼魏晉風度今天看起來高不可攀,遙不可及,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世俗的小算盤打得太多了,而且常常把自己的人格和尊嚴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