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一生最大的功業有四次,一次西征巴蜀,勝利了;還有就是三次北伐,每次都能挺進中原腹地,甚至一度收複西都洛陽。最後一次北伐還留下了一個膾炙人口的典故: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那是太和四年(369年),桓溫親自率領5萬大軍北伐前燕,一路勢如破竹。經過金城(今江蘇句容縣北)時,桓溫看到自己當年作琅邪內史時種下的幾棵柳樹,近三十年過去,樹幹都已有十圍(一圍指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圍的長度)粗了,而且斑駁蒼勁,已顯老態。桓溫見此情景,不由得悲從中來,大為感慨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樹都這麼老了,人怎麼耐得住歲月的流逝呢!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們自己設立的敵人,但是,說實話,這世界上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也不是自己,而是時間。每個人麵對時間,你都不能逃脫最後的裁判,不管你是帝王將相還是小民百姓,當麵對時間最後的裁判的時候,你接到的那一張裁判書寫的字是一樣的,那就是“殺無赦”。最後大家都得死!
這是一個進入暮年的英雄,麵對他不能主宰的時光和命運,發出的生命喟歎。這一刻,這個不可一世的人物,竟然攀住柳枝,潸然淚下。這轉瞬即逝的一刻,就這樣被“定格”在了曆史的鏡頭之下,成為打動後世無數讀者的“永恒瞬間”。魯迅先生說:“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在我看來,桓溫就是一位多情的豪傑,他既是梟雄,也堪稱名士,是一個比較有人格魅力,甚至很可愛的人物。
桓溫晚年,看到東晉皇室一蟹不如一蟹,便有了取代之心。他說過兩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豪言壯語。
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複遺臭萬載邪?”
一句是他躺著說的:“像這樣死氣沉沉、默默無聞的慫樣兒,一定會讓文帝、景帝嘲笑吧!”文、景,是指司馬昭、司馬師兄弟,這兩兄弟都幹過別人不敢幹、也幹不了的大事——司馬師廢掉曹芳,立高貴鄉公曹髦為帝;司馬昭做得更絕,他是殺了皇帝曹髦,立曹奐為帝,最終為取代曹魏掃除了障礙!桓溫言下之意,目前的司馬氏皇室遠比當時的曹魏更脆弱,我代晉自立的條件更成熟,再這麼幹耗著,豈不要被九泉之下那如狼似虎的兩兄弟所恥笑?想到這裏,桓溫坐不住了,突然坐起來,說了一句更有震撼力的話:“既然不能流芳後世,難道也不值得遺臭萬年嗎?”你可以說這話裏充滿了狼子野心,但你不能否認,這番話也充滿了一個強大生命的無窮熱力和蓬勃激情!
其實,曆史上的那些豪傑們,大都說過豪言壯語,比如陳勝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項羽看到秦始皇,也跟他的叔父項梁說過一句話:“彼可取而代也。”劉邦看到秦始皇的儀仗,非常羨慕地說:“大丈夫當如此也。”曹操晚年也說:“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從這個角度來說,桓溫的這句話也不能完全否定,它其實也表達了一個非常有雄心的人,麵對時間的侵襲的時候,迫切想要建功立業,以抵擋時間寒流對他的那種殺傷。隻不過桓溫問了一個天問,到底是流芳還是遺臭,這是一個問題。反過來想想,如果說桓溫最後真的成功了,真的做了皇帝了,到底是流芳還是遺臭就很難說了,因為曆史往往是當權者書寫的。而我們看待曆史,往往也有一個潛規則,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試想曆史上哪一個朝代的開國皇帝,不是事實上的逆子貳臣呢?但是他做了皇帝以後,臭的就變成香的了,所以,曆史有的時候真是非常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