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向秀審時度勢,對自己的選擇早已想通了,就應聲回答說:“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意思是:巢父、許由都是狂傲固執之人,不值得仰慕和效法。司馬昭聽了,對向秀的回答十分讚歎欣賞。後來向秀就踏上仕途,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向秀雖然嘲笑了古代的隱士,但他的內心是十分痛苦的,後來他經過山陽嵇康的故居的時候,回首往事,悲從中來,寫下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思舊賦》。但是魯迅先生說,這篇賦“剛開頭卻又煞了尾”(《南腔北調集·為了忘卻的紀念》)。為什麼呢?還是因為恐懼。
1941年1月6日,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在致國會的谘文中,宣布了四項“人類的基本自由”:一是言論的自由,二是信仰的自由,三是免於匱乏的自由,四是免於恐懼的自由。按照20世紀英國傑出思想家以賽亞·柏林的說法,——他把自由分成“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兩種——羅斯福總統所宣布的這四項基本自由,大多數屬於“消極自由”。“消極自由”就是人在做一件不傷害他人的事情的時候,可以免於被政府所幹涉和強製。隱居的自由本質上也是一種“消極自由”。但是,在司馬氏的暴政統治之下,“免於恐懼的自由”尚且無法實現,隱居豈不是變得更加奢侈了?
我們知道,漢代的隱士雖然生活貧寒,但一般情況下,不僅不會受到當局的打壓,反而受到官方甚至皇帝的禮遇。三國時再亂,像管寧那樣的有誌之士還有“隱居以求其誌”的“消極自由”,至少可以“免於恐懼”,而在司馬昭的統治下,連這種“隱居以避其禍”的“消極自由”都給剝奪了。
從這個角度上說,一個欲隱居而不得的時代,一定是一個白色恐怖的時代。
樂在隱中
這種肅殺的局麵到了東晉才有所緩解。魏晉隱逸之風到了東晉,才算是得天獨厚,精彩紛呈!為什麼說得天獨厚呢?有三個原因:
第一是政治原因。因為東晉時期是門閥政治,世家大族輪流把持朝政,皇權與士權分庭抗禮,政治上不再推行嚴刑峻法,而更崇尚清淨無為之治。士人的政治地位、經濟地位、文化地位都比較高,自由度也更大,至少獲得了“免於恐懼”的自由,做官也好,隱居也好,可以從容選擇。
第二是文化原因。在東晉一朝,玄學思潮進一步發展,清談之風大行於世,老莊思想深入人心,即使一個做官的人,也崇尚道家的自然逍遙之道。很多官員和名士簡直是亦官亦隱,仕隱雙修。
第三是地理原因。東晉一朝是偏安於江南的,江南山水天下獨絕,曆來都是隱居的好地方,老莊的自然追求在江浙一帶的佳山秀水中找到了最佳的實踐基地。這使偏安江南的東晉士大夫陶然忘憂,樂不思蜀。對老莊無為之道的向往,對自然山水的熱愛,成為隱居的最佳理由。宗白華先生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這裏的晉人,恐怕更多的是指東晉士人。
有了這三個原因,東晉的隱逸之風便和以往大不相同。簡單說吧,東晉的隱逸之風,就好比一股山水旅遊的風氣,當時的隱士與其說是“隱居以求其誌”,不如說是“隱居以求其樂”。這個樂,當然就是莊子的濠濮之樂、山水之樂!在山水中體驗大自然的博大,領略老莊思想的智慧,真是與道逍遙,樂在其中!
比如東晉有個名士叫孫統。就是西晉名士孫楚的孫子。孫楚就是我們講過的那位在好友王濟的葬禮上,模仿曹丕大學驢鳴表達哀悼之情的名士。孫楚可以說也是任誕放達之風的代表。這種風氣是有“遺傳”的,他的孫子孫統就繼承了他的傳統。史書上說,孫統“誕任不羈”,“性好山水”,家住會稽,周圍所有的名山大川,無不遊覽。可以說是個狂熱的旅遊愛好者,今天應該叫做“驢友”。而且,孫統這個人很奇怪,他每到一處好山好水的地方,常常是“賞玩累日”,一玩就是好多天,好不容易離開了,走到半路上想想不對,常常又會返回來,來個“故地重遊”。孫統對山水的愛,真是如癡如狂!
不過原則上講,孫統後來做了官,還不能算是真正的隱士。要說比較能夠代表東晉隱逸風氣的隱士,不能不提到一個叫許詢的人。許詢字玄度,是東晉著名玄言詩人。玄言詩就是闡發老莊玄理的詩歌,在東晉很流行,許詢的五言詩寫得尤其好,好得連皇帝簡文帝司馬昱稱讚說:“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絕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