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第二個片段,就比較好解釋了。如果說金子代表財富,那麼乘軒冕則代表權位——這兩樣東西對於一般人都是有誘惑力的。但是管寧都一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就需要常人沒有的信念、意誌和定力。相比之下,華歆見到金子就“心動”了,聽到車馬依仗的聲音就“心動不如行動”了,說明他心中對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有著強烈的欲求。
說到這裏,可能會有人為華歆鳴不平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難道一個人有名利心就不可以做朋友嗎?這個管寧對朋友也太苛刻了吧?有句話不是說嗎?你如果想要沒有缺點的朋友,那你就永遠也沒有朋友。因為朋友有缺點就要絕交,還要做拿出刀子割席這樣傷人自尊的恐怖動作,這也太不近人情了!
說實話,我當初也產生過這樣的疑問。但後來我想通了。我覺得,管寧這麼做有他的道理。為什麼這麼說呢?這首先就牽涉到對“朋友”的理解問題。和古代比起來,“朋友”這個詞在今天已經徹底普適化、庸俗化了,不管什麼人,隻要有交情,甚至有利益關係,都可以稱朋友。這在古代是不可思議的。“朋友”一詞在古代,要拆開來解釋:“同門曰朋,同誌曰友。”就是同一個師門的同學可以叫做“朋”,而誌同道合的人才能被稱作“友”。
這裏再交代一個背景,就是華歆、管寧和邴原這三個人,都曾跟隨漢末大名士陳仲弓學習過,可以說算是同門,算是朋輩。在這個背景下,再來看管寧的“子非吾友也”,就不能簡單地翻譯成“你不是我的朋友”了,其中的潛台詞應該是:你我雖然曾經同門為朋,但卻不可同誌為友,因為你我的誌不同、道不合啊!千年之後,我們再來品味這句話,會發現,它其實並不全是決絕之意,也飽含著管寧的深深的遺憾在裏麵!
現在我們清楚了,導致管寧割席斷交的深層原因,不是華歆有缺點,有毛病,而是通過這兩件小事管寧發現,兩人誌不同,道不合,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那麼,到底管寧的“誌”在哪裏,“道”在何方呢?這就和我們這一講要說的一種風氣聯係起來了。什麼風氣呢?就是漢末魏晉非常盛行的隱逸之風。《世說新語》有一個門類叫做《棲逸》,就是專門記載魏晉“隱逸”之風的。
人間蒸發
我們先把管寧的故事放一放,講一講什麼是隱逸。隻有明白了隱逸文化的精神內涵,我們才能理解管寧的“割席斷交”。
那麼,什麼是隱逸呢?“隱逸”這個詞可以拆開來解釋:隱者,藏也;逸者,逃也。一句話,隱逸就是隱居山野,逃避塵世。一個追求隱逸的人,古代被稱作隱士,他們常常是隱姓埋名,躲藏在世俗世界的邊緣地帶,好像是在和整個世界“躲貓貓”、“捉迷藏”。這是一種典型的逃避心態和行為,有的人被發現之後馬上又“逃離現場”,所以史書上記載一個隱士的下落,常常會用一個詞——“不知所終”,不知他到哪裏去了,有點像是今天所說的“人間蒸發”。
說到隱逸文化,我們一般會有兩個誤區:
第一,是把隱逸當做是一種純粹的逃避和放棄。事實上,隱逸是一種有目的、有選擇、有價值判斷和精神追求的行為。古語說: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不為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判斷,甚至有時候,還是一種價值批判。孔子說的好:“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就是危險的國家不進入,混亂的國家不居住;天下有道就出來從政,天下無道就隱居起來。所以隱逸行為本身,既可以理解為對現實社會的一種間接的批評和質疑,更可以理解為一種對高潔、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第二,就是以為隱逸文化的根源於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相抵觸,甚至相對立。而事實上,儒家思想本身也是認可隱逸行為的。比如孔子就說:“賢者辟(避)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論語·憲問》)他把賢人分成四種,第一種是避開社會隱居,其次是避開某一個地方隱居,第三是避開別人難看的臉色,第四是避開那些惡言惡語。這說明孔子是把隱者與“賢者”等量齊觀的。在我看來,隱逸其實可以分成三種:儒家之隱、道家之隱和釋家之隱。三者既有區別,又有聯係,但其精神實質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