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若逃
管寧割席
在通行的中學語文課本中,選錄過一則朋友絕交的故事,說有個挺有德行的人因為朋友有缺點,竟斷然與之絕交。絕交就絕交吧,他還做了一個讓人家一輩子耿耿於懷的動作,就是把兩人共坐的一張席子齊刷刷、硬生生地割斷了,來了個“割席斷交”!這個人是誰呢?他的名字叫管寧。這個故事叫做“管寧割席”,或者“割席分坐”。
“管寧割席”出自《世說新語·德行》篇。故事大家很熟悉,但如果我把一些背景交代清楚,大家就會發現,這個故事並不僅僅是朋友絕交那麼簡單,它還關係到我們要講的盛行於漢末魏晉的一種風氣。什麼風氣呢?我們先按下不表,看看大家能不能從這個故事中發現蛛絲馬跡。
這個故事不見於正史的記載,如果真有其事的話,時間應該是在東漢末年漢靈帝在位的時候(168-189)。主人公有兩個:一個是管寧(158-241),另一個叫做華歆(157-231)。故事發生的時候,兩人都很年輕,不過二三十歲。這個管寧,據說是春秋時齊國的賢相管仲之後,算是出身名門。《三國誌·管寧傳》載,管寧“長八尺,美須眉”,人長得很瀟灑。年輕的時候,管寧和兩個人關係很好,一個是華歆,另一個是邴原。順便說一句,今天的人喜歡旅遊,古代的人喜歡交遊。《禮記·學記》雲:“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管寧就和他的這兩個朋友一起四處遊學,很有名聲。“時號三人為一龍:謂歆為龍頭,寧為龍腹,原為龍尾。”(《世說新語》注引《魏略》)很多學者對這個排行有意見,以為華歆這個人品行不端,怎麼可以做龍頭呢?但是大家可能忽略了,這個排行不一定是根據品行,而很可能是按照年齡來的,華歆比管寧大一歲,中國人講究長幼有序,所以華歆做“龍頭老大”正合適。
但是,後來管寧卻跟華歆分道揚鑣了,起因就是這個很有寓言色彩的故事: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嚐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故事說,有一天,管寧和華歆一同在菜園裏鋤地種菜。鋤著鋤著,發生了一件事:兩人看見地上有一小片金子!至於這片金子為什麼會出現在菜園裏,成色如何,是24K的還是18K的?咱們就不知道了。這些信息根本不是故事的關鍵。關鍵是什麼呢?關鍵是兩人麵對金子的不同態度。作者緊接著寫到,兩人同時看見金子,表現卻大不一樣:管寧壓根兒不理會,“揮鋤與瓦石不異”,就是舉鋤鋤去,跟鋤掉瓦塊石頭一個樣兒。這裏作者強調“與瓦石不異”,是有用意的,它是為了反襯管寧的心胸和境界。我們知道形容人奢侈豪放有個詞叫“揮金如土”,而人家管寧是“視金如土”,這是一般人修養不到的境界。再看華歆,他也來了個高難動作——“捉而擲去之”,就是卻把金子撿起來,再扔出去。我們可以想象,那片金子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了不遠處的草叢裏。
故事到這裏就中止了,仿佛音樂中出現了一個休止符,流動的畫麵中出現了一段空白。看到這裏,如果我們不往下看了,會覺得莫名其妙。你會想:管寧的“視金如土”固然很有高風亮節,可人家華歆也不錯啊,他也沒有“見錢眼開”,把金子揣進自己的腰包啊?他把金子撿起來再扔了,也很有“路不拾遺”、“拾金不昧”的精神嘛!
總之,單看這件事,雖然對比很鮮明,我們還是不太明白作者到底想說什麼。那就接著往下看。
緊接著,又轉入對另一事件的敘述。說又有一次,兩人同坐在一張席子上讀書,讀著讀著,又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個達官貴人乘坐一輛豪華車輦從門外經過,估計是吹吹打打,十分張揚。對於這起突發事件,兩個人的反映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管寧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對外麵發生的事置若罔聞,依舊手不釋卷。華歆呢,可就坐不住了,隻見他“廢書出看”,就是放下書本,一溜煙兒地跑出去看熱鬧了。
說實話,讀到這裏,我還真不覺得這個華歆有多麼討厭。我們會想,這個家夥不過是性格外向,頂多有點“多動症”罷了!但是,緊接著的一段話,卻把華歆定在了“恥辱柱”上!
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也就是說,這兩件我們今天看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竟然“後果很嚴重”,它導致了一個富有戲劇性的結果——管寧竟把席子割開了,和華歆分開坐,並且衝著後者說:“你不是我的朋友!”“子非吾友也”,這句話簡直重若千鈞,力透紙背!它是一個很嚴峻的道德判斷,當我們讀到這裏的時候,突然回過神來,覺得整個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