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句話:人無癖不可以為人。一個人如果沒有一點無傷大雅的個人愛好,幹脆就不是一個靈魂健全的人。王粲的好驢鳴,正是他之所以為他的、隻此一家別無分店的身份證明。所以王粲死了以後,人們還是對他生前的這個愛好念念不忘,一個人活到這個份上,就算是活出了自我。
驢鳴當哭
但話又說回來,即使你王粲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即使驢鳴是你的獨特愛好,難道就可以把葬禮當做學驢叫的舞台嗎?如果沒有一個有影響力的人發號施令,推波助瀾,誰敢在這樣莊重肅穆的場合表演口技呢?我以為,曹丕在這個“驢鳴送葬”的故事中,所起的作用更大,更關鍵。
我們知道,曹丕是曹操的第二個兒子,後來做了魏國的皇帝,史稱魏文帝。而且,曆史上的曹丕形象不好,一會兒是和曹操爭奪甄氏,一會兒是毒殺自己的弟弟,弟弟曹植的“七步詩”也是在他的屠刀之下被逼著作出來的,更有甚者,他還做了他老子都不敢做的事,那就是代漢自立。所以,無論從公德還是私德方麵,曹丕都可以說是“反麵教員”,讓人敬仰不起來。
但是,有一點必須注意:曆史往往是人寫的,曆史記載中的價值判斷難免會帶有記錄者先入為主的主觀性,以及記錄者所處時代的局限性。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魯迅先生也說:“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麼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然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
對曹丕這個人來說,其實也存在著這樣的問題。至少就我的觀察,曹丕是古代帝王中比較有人情味的一個。仔細閱讀曹丕的詩文,你會發現,曹丕是一個情感特別細膩、也特別脆弱的人,他的作品不像他的父親曹操那麼慷慨悲壯,而是有一種特別淒美感傷的情調。特別是對待朋友,曹丕簡直有一種與他的身份和年齡不相稱的依戀。他和“建安七子”中除了孔融之外的其他六子都有深厚的交情,曾經形影不離,無話不談。所以,建安二十二年這一年,七子中的五個人先後凋零,對於曹丕的打擊是很大的。
俗話說:兔死狐悲。王粲的死,牽動了很多人的神經。曹植和王粲交情也很好,王粲死後,曹植寫了一篇催人淚下的悼詞——《王仲宣誄》。我甚至懷疑,這篇悼詞很可能也是在葬禮上宣讀的。人死了,寫篇誄文表示紀念,這是合乎情理的,也是中規中矩的。而曹丕呢?他表達悲哀的方式就顯得“不拘格套”,那就是在葬禮上號召大家一起大學驢叫!
問題是,曹丕自己有沒有學呢?根據“各作一聲”來分析,他應該是學的,那樣莊嚴的場合,領導不率先垂範,誰有這麼大的膽兒啊?所以,應該是曹丕先學,學完之後,大家每個人都學一聲驢叫。一時間,墓地上充滿了高亢嘹亮的驢叫聲。
當我們了解到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之後,就會明白,墓地上空的那一聲聲驢鳴,並不是存心為了娛樂和搞笑。我想,那些王粲生前的好友一定是一邊含著眼淚,一邊學驢叫的。
這一刻,驢鳴,就不再是簡單的驢鳴,而是被放大和變形之後的人的悲痛的歌哭!千年之後,人們提起這個故事,仍然會感到驚心動魄。
還有一點不得不提。這個“驢鳴送葬”的事,我們現在看起來輕鬆容易,可對於當時的曹丕來講,簡直可以說是千難萬難。為什麼?因為曹丕當時的職務是五官中郎將,副丞相,地位僅次於曹操,幾個月之後就被立為魏王太子,三年之後就做了皇帝。所以,這次葬禮的規格應該是很高的,差不多僅次於國葬。作為當朝的副丞相,而且是這次葬禮的主祭人,隻要曹丕腦子裏稍微有點禮法教條之類的“緊箍咒”,我們也就欣賞不了這出口技表演了。
那麼,曹丕作為副丞相,差不多是國家領導人,竟然在葬禮上號召大家學驢叫,以此表達對死者的哀思,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曹丕和王粲一樣,也有通脫放達的個性,也是個性情中人。試想,如果這時他讓樂隊演奏一曲哀樂會是個什麼效果?誰都會說,奏哀樂或者《安魂曲》之類是比較靠譜的,起碼符合特定的禮儀和場合,但你再往深裏想,那是做給活人看的,跟死者王粲又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