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任誕之風(2)(3 / 3)

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而死亡恰是對生命過程和意義的終止、抽空甚至否定,所以,喪禮的儀式,一招一式,無不是做給生者看的,其目的就是為了彰顯人的生命的尊嚴和價值,以安撫生者早已被生活磨蝕得千瘡百孔的心。但是,曹丕的驢鳴卻是直接麵對死者,麵對死者生前最具個性價值的一個癖好,而不是一整套觀賞價值很高但卻把生者與死者弄得“幽明殊途”的喪葬禮儀。我以為,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有時候,合乎禮的東西被強調得過了頭,就不再合情了,反過來,看似不合禮的行為,往往反倒是真情的流露。所以,不管曹丕在曆史上的形象多麼不堪,我都要為他這一刻的表現喝彩。在他讓大家“驢鳴送葬”的這一刻,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人格魅力。這一刻,外在的身份和地位都被剝除掉了,隻剩下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真我”!

其來有自

《世說新語》中有一個門類名叫《任誕》,可以說是全書最具看點的一篇。任誕,也就是任達、放誕之意,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言行“出格”,表現“另類”,就是“不按牌理出牌”,也可以理解為“通脫放達”之意。我們上一講所說的飲酒之風其實就是“任誕”風氣影響下的產物。事實上,王粲的好驢鳴,以及曹丕的“驢鳴送葬”,體現的正是一種任誕、放達的個性。

也許有人會問:王粲和曹丕的這種通脫放達的個性又是怎樣形成的呢?我以為,來自兩種人物的影響:一種是政治人物,一種是文化人物。

先說政治人物的影響。曹丕本人就是政治人物。但追溯起來,這種通脫放達風氣的開啟者,既不是王粲,也不是曹丕,而是比他們更強勢的人物——曹操。大家知道,曹操本來就是一個通脫任性、不拘小節的人,年輕的時候飛鷹走狗,無所不為。等到他大權在握,在政治上也是不拘格套的,為了廣攬人才,他曾頒布三道“求賢令”,這三道求賢令真是非同小可,其最主要的宗旨是什麼呢?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四個字——“唯才是舉”。曹操說,隻要有才,就可以選拔出來做官。哪怕是“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的人,隻要你有“治國用兵之術”,我照樣來者不拒。這叫“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那個時代,墨守成規的人逐漸被淘汰,而敢於打破陳規陋習,標新立異的人,大都脫穎而出。不拘格套的人越來越多,從而激發了整個時代的創造力。

有道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曹操也好,曹丕也好,那些遵命學驢叫的吊喪者也好,都是上流社會的王公名士,他們的這種任情和真率的言行自然會形成一種“榜樣的力量”,從而催生出一個時代放達不羈的風氣,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任誕之風”。

曹操的選拔人才是“不拘格套”的,王粲的“好驢鳴”也是“不拘格套”的,曹丕的“驢鳴送葬”更是不拘格套!可以說,這就是一個“不拘格套”的時代。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我們一向有一個偏見,以為禮崩樂壞如何如何不好,所謂“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孰不知,禮崩樂壞也有兩個太平盛世沒有的好處。哪兩個好處呢?

第一是思想自由,個性解放。因為禮崩樂壞的時候,沒有一個統一的主流意識形態,沒有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時候,恰恰是社會最有活力、最有創造力的時候。思想和言論一旦被定於一尊,當人們的一切都被一個既定的模式、框框甚至格式所限製,人的思想被裝在一個套子裏的時候,正是人類進步和社會發展的動力逐漸缺失的時候。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套中人”,多麼正統莊重,可是又多麼可悲可憐啊!

第二是人才輩出,群星璀璨。禮崩樂壞的時候,總會出現一些有擔當、有信念、有風骨的偉大人物,這些人物站在整個時代的風口浪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語),著書立說,開宗立派,啟迪來者,沾溉後世。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出現了諸子百家的巨子,禮崩樂壞的魏晉亂世也出現了文學、哲學、音樂、書法、繪畫的大師巨匠,禮崩樂壞的晚清民國更是大師雲集,盛極一時。古代有句話,“國家不幸詩家幸”,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再說文化人物的影響。我以為,任誕之風的文化思想的源頭,應該在莊子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