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這一年的葬禮肯定是接連不斷的,王粲的葬禮之所以被記錄下來,足以說明王粲其人的重要性。既然王粲在當時是一個十分具有影響力的人物,不僅文學上,甚至政治上、軍事上都擁有話語權,那麼,他的葬禮當然非同一般。古人本來就重視迎生送死之事,可想而知,王粲的追悼會上,一定是名流雲集,群星閃耀。
驢鳴何為?
《世說新語》有個門類叫《傷逝》。傷逝,顧名思義,也就是傷悼逝者之意。這一篇記載了許多生者對死者的傷悼故事,我們所說的這個“驢鳴送葬”的故事就是開篇第一條: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王仲宣也就是王粲,他生前喜歡驢鳴,死後安葬時,曹丕親自來主持葬禮,祭吊完畢,曹丕扭頭對身後一起來的王粲生前好友同僚們說:“王粲生前喜歡驢鳴,現在大家可以各學一聲驢鳴來為他送行。”於是大家就都學了一聲驢叫。
我們來解剖一下這個故事,看看從中能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
故事一開始就說,王粲喜愛驢鳴。這說明王粲的確是一個十分率性通脫的人,他幾乎可以說是魏晉文人士大夫的一個代表。關於他的通脫,沒有留下太多記載,但是通過“好驢鳴”,我們大概就能夠知道一個大概。你想啊,大自然萬千聲音他都不愛,偏偏喜歡聽驢鳴,聽過驢叫的人一定知道,那絕對不是什麼好聽的聲音,你看現在的口技演員,學雞鴨貓狗的都有,可是沒見過學驢叫的。但是關鍵也就在這裏,王粲偏就愛我所愛,好我所好,這一點就與眾不同。
說到驢鳴的愛好,王粲也不是第一個。漢末的隱士戴良才是驢鳴之風的開啟者。戴良字叔鸞,汝南慎陽(今河南正陽)人,是我的正宗老鄉。戴良不僅是個隱士,還是個狂生,他年輕時放縱不羈,不同流俗。但這個人卻是一個大孝子,他母親有個愛好,就是喜歡聽驢鳴。於是“良常學之,以娛樂焉”(《後漢書·戴良傳》),戴良就經常學驢叫,逗母親開心。留下一個“驢鳴娛親”的典故。
這個“娛樂”二字很重要,說明人們喜歡聽驢鳴最初就是為了娛樂。因為驢子這個動物很有喜劇色彩,它兩隻耳朵又大又長,俗稱大耳朵驢,嘴巴四周有一圈白圈,很卡通,很可愛。不過,驢子最有特色的還是它的叫聲,那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聽過驢叫的人都知道,驢叫聲雖然不是那麼好聽,以至於人們形容一種聲音很難聽,常常會說“像驢叫”。但是,驢的叫聲共鳴效果特別好,聲音高亢、嘹亮,扯天扯地,抑揚頓挫,很有節奏感和音樂性,可以說是一種原生態加美聲唱法的效果。別看驢子平時忍辱負重,謹小慎微,但在它伸著脖子仰天長鳴的時候,那真是不管不顧、舍我其誰,自有一種豪邁豁達的韻味。唐代文學家柳宗元的《黔之驢》裏,不是還有“驢一鳴,虎大駭”的描寫嗎?雖然那頭驢子最後被老虎吃掉了,留下一個“黔驢技窮”的成語,但我總覺得大家對這個故事的解讀太殘忍了,它反映的是一種“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為什麼大家都對那可憐的驢子幸災樂禍呢?難道弱者麵對即將而來的暴力,叫幾聲以示反抗的權利都沒有嗎?小時候讀這個故事,我總是對那隻被老虎吃掉的驢子心存同情。我覺得,那頭驢子是一個敢於反抗強權和暴力的“釘子戶”,完全值得尊敬啊!
扯遠了。我們還是回到王粲。我想王粲喜歡驢叫首先也是為了娛樂,畢竟學驢叫也算是口技的一種,還可以鍛煉肺活量。估計王粲和朋友聚會時,一定經常表演驢鳴,而且肯定是學得惟妙惟肖,弄到後來,喜歡驢鳴幾乎成了王粲的招牌式、標誌性的個人愛好了。
不過我以為,王粲之所以好驢鳴,恐怕也有其深層的心理需求在裏麵。王粲長得醜,一度很受壓抑,這和驢子其貌不揚被人輕視很相似,但王粲畢竟是博學多才的,隻要給他合適的機會,他就能“不飛則已,一飛衝天”,這和驢子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也是相通的。再加上魏晉那樣一個亂世,兵荒馬亂,朝不保夕,每個人的精神壓力都很大,特別需要尋找發泄的渠道,王粲本來就通脫不羈,他學驢叫其實也是一種發泄積鬱在心的“不平之氣”的獨特方式。可以說,魏晉文人學驢鳴,這和那樣一個亂世人們的精神狀況是相通的。甚至可以說,驢鳴本身,就是一種充滿人文色彩的“不平之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