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學角度說,崇拜別人,意味著不斷地透支自己,人生苦短,何必把自己的價值綁在別人的光環背後呢?
神超形越
魏晉美容之風是有著深廣的文化內涵的一種時代風氣,與後來單純的“以貌取人”不可同日而語。這股風氣對於中國的文化和國人的心靈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
第一,魏晉美容之風脫胎於漢末人物品評的風氣,它極大地促進了中國美學的發展。中國美學有兩大特色:一是天人合一,二是人文合一。很多人物審美的概念,最終變成了文學藝術欣賞的關鍵詞。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說:“中國美學竟是出發於‘人物品藻’之美學。美的概念、範疇、形容詞,發源於人格美的評賞。”(《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比如“形神”這一概念,原本用於對人的認知,後來變成了對藝術品的賞鑒的範疇,出現了“形似”和“神似”、“形神兼備”等美學概念。再比如,“風骨”本來也是形容人的性格的,後來卻成了表達對文章風格的把握,所以出現了“建安風骨”這種非常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美學概念。再如,眼睛是人物美的一個重要審美標準,後來,人們就轉移到對文學的欣賞上,把一篇文章中最關鍵的句子叫做“文眼”,一首詩中最警醒的字眼叫做“詩眼”,這都和魏晉這股人物美的欣賞風氣不無關係。
第二,魏晉美容之風豐富了中國人的心靈,提升了我們的精神境界。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魏晉以前,比較注重的是道德修養,孔子曾感歎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此言一出,中國人大都標舉“好德”,至少裝著“好德”。但是,“好德”強調的往往是社會性、群體性或者說“共性”的東西,需要社會規範引導和後天學習修養才能養成,而“好色”或者說“愛美”則是人的天賦本能,它強調的是自然性、個別性或者說“個性”的東西。相比“好德”,“好色”幾乎是無師自通,因而更接近人的本真。儒家崇尚道德本身沒有錯,但道德一旦發展成為道德主義,則很容易流入虛偽,甚至是殘暴。東漢末年的政治腐敗正是道德主義破產的信號。到頭來,道德成了統治者單方麵要求被統治者遵守,而自己卻可以拋棄的意識形態專製。魏晉時期,禮崩樂壞,儒家禮教日益瓦解,人們的思想空前解放,正是一個十分重視個性發展的時代,幾乎每個人都擁有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所以,人們發現,人的天賦的才性和自然的體貌風度本身就是賞心悅目的,值得欣賞和肯定,而那些人為刻板的教條則顯得十分虛偽甚至荒謬。這種欣賞和肯定,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本身的自我欣賞與自我確認。如果說先秦兩漢時期,對一個人最高的讚美是“賢哉!”那麼到了魏晉,對人的最高的禮讚則變成了——“美哉!”
這種對人的自然、自在的形神之美、才性之美、人格之美的肯定和欣賞,使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豐富了,多元了,升華了。而排除道德成見,不帶功利性地去欣賞美,追求美,創造美,表現美,正是魏晉這個亂世雖然動蕩不安,但又多姿多彩、令人神往的重要原因。
而且,我以為,魏晉美容之風的價值和意義還不僅在於“形神並茂”,而在於“神超形越”。這樣一種風氣產生在一個生命朝不保夕的亂世,本身就值得深思,它所具有的那種超越性的價值和意義便顯得格外重要。為什麼魏晉名士會崇尚那樣一種“神仙中人”的境界?說穿了,是因為現實太痛苦,他們無不希望獲得一種短暫的超越!因為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所以更要精彩地活著,美麗地活著,活出屬於獨一無二的自我!《世說新語》中的“神超形越”一詞,說的正是魏晉人靈魂深處的精神追求。
所以,魏晉美容之風是有著深廣的文化內涵的一種時代風氣,與後來的單純的“以貌取人”不可同日而語。
那麼,在美容之風的推動下,魏晉時代還有一種今天看來更另類、更生猛、更有殺傷力的風氣也開始流行起來,甚至在空間上席卷了整個上流社會,在時間上一直蔓延到隋唐。這究竟是一種什麼風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