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朱家大院的201條人命(2 / 3)

朱唐兒說:“去冬的那場瘟疫,怕是又要發威了。我前日在水碼頭聽人講,對河南岸聶家橋有個叫山簷灣的山衝發鼠疫。衝裏120多人,短短20多天暴死77人,10戶人家死絕!”

“這事常德城裏都傳聞了,還有民謠說:‘家家是哭聲,山上盡新墳;田埂行人少,雞犬也哀鳴’。”一生接過唐兒的話:“聶家橋屬漢壽縣管轄,離常德城南向不過20裏。這也是遲早要發禍的事。”

“漢壽縣不止聶家橋發鼠疫,洲口鎮一帶也暴死了140多人。”唐兒又說。

“洲口的禍事,聽說是侯王村一個叫徐華祝的道士引發的。”關廷插嘴道:“那祝道士到韓公渡一家人家做道場,不知那死人害的是鼠疫,回家後第二日自己就發病死了,接著他家暴死7人,並禍及四鄉。”

朱廷珍又依次給每人添上米酒:“亂世啊!地上有鼠疫,天上有炸彈。端午日那天,日本人又在常德轟炸,小西門一家長沙人辦的醬園被炸塌了,醬園老板一家全都炸死。也不知這日子何時才能太平。去冬防疫隊挨家挨戶打防疫針,這陣子又冇了聲息。怪是難怪政府,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若是再打防疫針,我們都要去打,打總比不打好。這世道,能留條小命就不錯了,家中老老小小,還都指盼著我們哩!”

四個男人,就在初夏的常德城的這個晚上,邊吃邊聊了許多的家常。夜漸漸深了。城邊沅水上的霧氣悄悄地向四周彌漫,古老而破敗的常德城裹夾在一片水汽之中。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誰家傳來一陣孩子的哭鬧聲。零零星星的幾戶人家窗前的燈火,仿佛告訴人們戰亂中的古城已經漸漸進入夢鄉。

平民百姓的日子,如果能這樣平平常常地過,即使苦些、累些,也算平安。然而,勞苦終日的朱唐兒,連這樣平常的生活卻也無法再享受到了。就在三叔家吃過飯後的第三天,他突然暈倒在東門口的一條小巷裏,滿滿一擔河水灑濕半邊小街。朱廷珍聞訊後,匆匆叫來劉一生和熊關廷,借來一副擔架,把朱唐兒送回離城十二裏的伍家坪朱家大院。

朱姓家族是常德的一個大姓,祖上出過朝廷命官。十幾代人在洞庭湖邊繁衍生息,聚族而居,形成占地近5萬平方米的朱家大院。大院築四門,八巷,如同一個小城堡。東抵百家湖,西至蘆花垸,南臨苗兒港,北達李家堆,居住著150多戶近600人口的家族成員。朱唐兒被送回家中,病情迅速惡化,高燒,抽筋,口吐血沫,雙手在胸前亂抓,周身上下,遍布紅黑烏斑點。到太陽落山時,苦命的朱唐兒就離開了人世!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朱唐兒一家哭得死去活來。大院裏的族人聞訊,紛紛前來料理後事。然而,更令族人沒有想到的是,朱唐兒死後第二天,朱廷珍、劉一生、熊關廷同時發病,病況與朱唐兒一樣。不到一天時間,三人先後咽下最後一口氣。朱家大院幾百族人這一下懵了!人們恐怖地想起兩個字:鼠疫!

就在族人們驚恐萬狀的時候,朱唐兒、朱廷珍、劉一生、熊關廷的家人也先後發病,老老少少相繼死去!很快,瘟疫在大院迅速蔓延開來。

突然而至的災禍,使族人們很快從驚慌中清醒過來。這是朱唐兒死後的第四天,族長朱瑞恩召集各房當家人開會。朱氏祠堂的議事廳裏,氣氛異常肅穆。白發蒼蒼的朱瑞恩點燃香燭,率各房族人在朱家祖先的牌位前跪下:“列祖列宗,瑞恩今日領朱家兒孫秉燭跪告,朱家遭遇大劫大難!族人染上倭寇所播奪命鼠疫,四日內已歿二十餘人。瑞恩不孝,未能掌妥族務,九泉之下無顏拜見祖宗!今為我朱姓能留下後繼的香火,欲即時起各房棄祖屋逃生……”一屋族人,頓時哭作一團。

哭拜畢,朱瑞恩令各房坐下:“此次族人大難,怪不得朱唐兒!隻怪殺千刀的日本人!各房當齊心協力,不得互相埋怨。今當著列祖列宗的麵發誓:是朱家兒孫者,就得顧全朱姓家族的香火!”

各房齊聲允諾。稍頃,朱瑞恩又道:“自即日起,各房火速將未染病的子女送他鄉避禍,為日後朱家留住根苗。並周知外地親友,不準來朱家探病,以免禍及他人。各房須留精壯勞力,妥為安葬疫死的族人。各房婦人須盡湯藥之孝,妥為照拂染疫親人。醫藥之利,先幼童,再婦孺,再壯男,再衰老。大難臨頭,朱家不能亂;大難過後,朱家不能絕!”

朱瑞恩說著,忽然一口血從口中噴出,滿屋族人大驚,一片哭聲。朱瑞恩掙紮著坐起,“各房備石灰水、雄黃、艾葉避邪。速派人呈報鄉公所,告知朱家大院發瘟疫。族人死亡,一切從簡……各房都忙去吧!我已近80高齡,死不足惜,不必管我。留住朱家的香火要緊!告訴兒孫,報仇……”

當天晚上,朱家大院的族長朱瑞恩就死了。死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

5月12日,湖南省巡回醫療一隊隊長劉祿德率防疫人員趕到朱家大院。此時的朱家大院,已是一片慘景,一片哭聲!大院四門已被軍警封鎖,院內八條巷道處處都見死人。時時有人死,天天都死人。防疫人員挨家挨戶給活著的人打防疫針,給死去的人收屍。然而,這一切都已經遲了。一場滅頂之災降臨到了延綿十幾代人的朱家大院。

也就是朱唐兒犯病那天,朱兆慶一早起來,正準備去壟裏田。他挑起一擔石灰,剛要走出院門,堂客劉金枝追出來吩咐道:“兆慶, 田時撿些石灰泥鰍回來,我想呷哩。”兆慶笑笑,道:“就你好呷,死泥鰍麼子味唦!”說罷,放下石灰擔,進屋取下一隻竹魚蔞係上腰間,複才出門。到田間,他揚起灰瓢,將石灰從田頭灑至田尾。一丘田灑過,便見禾蔸下三步五步地躺著一些被石灰“咬”死的肥泥鰍。他一邊 田,一邊將石灰泥鰍撿進腰間的魚蔞。這泥鰍,剖淨,熏幹,用茶油炸得焦黃,放上辣椒,便是又酥又香的美味。金枝做的這道菜,全家人都喜歡呷。金枝今年33歲了,比他大一歲。打16歲嫁到朱家,一直象姐一樣疼他,顧他,順他。十多年來,日子過得清苦,卻他們夫妻恩愛,從來沒有紅過臉。如今,兒子廷呂16歲了,女兒月英也14歲了,就連12歲的次子廷河也快齊他娘的肩頭了。這些年,金枝為朱家受了多少苦,他隻盼兒女們早日長大,好讓他娘享享福。他這般地想著,不覺日近晌午,正準備上田回家,忽聞大弟兆興叫他。大弟今年30歲,卻事事離不開他這個哥哥。“哥,快回來,朱唐兒病了,叫人幫忙哩!”兆興站在田頭,大聲對他叫著。“唐兒不是在常德城裏賣河水麼?”他邊說邊邁上田埂。“廷珍剛把他抬回家來,叫你咧!”做裁縫的朱廷珍,算來還是兆慶的侄輩,這唐兒就更是孫兒輩了。朱兆慶二話沒說,洗去腿上的泥巴,將魚蔞遞給兆興,徑自往朱唐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