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馬鬃嶺的冤魂(1 / 3)

衛生署外籍專員伯力士二月份檢驗常德鼠疫,報告如下:

(一)鼠族:檢驗老鼠168隻,計溝鼠68、家鼠89、小鼠11;經發疫鼠32隻,計溝鼠9、家鼠21、小鼠2.

(二)鼠蚤:尋獲鼠蚤339個,計印度鼠蚤6、歐洲鼠蚤271、盲蚤61、貓蚤1.

(三)鼠疫:疫鼠發現地點,在城區各地實際均已波及。

——《戰時防疫聯合辦事處疫情旬報》第2號

(中央社長沙通訊)常德發生鼠疫是去冬的事,至今疫症還在流行著,而且傳到桃源去了。

……

桃源莫林鄉近發現鼠疫流行,死亡數十人。據調查發生原因,係一布販,由常德帶病返家,富有教育意義,足資各縣警惕。緣有名李佑生者,桃源莫林鄉第十保李家灣人,年40餘歲,販布賣鹽為生。古曆3月20日,由常德返家,26日遽告病死。佑生之長子年20餘歲,次子17歲,及其已嫁謝姓之女,均於4月初5日起病,初8日死。其長媳初10日起病,11日死。致全家死絕。其已出嫁之女之婆家,住莫林鄉第八保謝家灣。該女在其娘家發病後,初7送回婆家,翌日死後,其子及婆及嫂亦染病,危在旦夕。又李耀金住李佑生隔壁,古曆3月29日起病,其妻及三子亦相繼染病,均告死亡。

李潤貫住李耀金之隔壁,於11日染疫死。向周恒住第十保孔水坡,於初七日曾往李佑生家一行,初十起病,現垂危。某道士因赴李佑生家念經,返家即染病死。

……

——1942年6月11日《大公報》第3版

暮春時節,草長鶯飛。雖是戰爭年代,四處硝煙,常德城裏又正鬧鼠疫,卻素有“世外桃源”之稱的桃花源裏,夭夭的桃花剛謝,嫩綠的桃枝上,掛滿著碧玉般的小桃。春陽下,和風裏,辛勤的農家荷鋤勞作,耕耘著又一年的生計。

桃源距常德城僅45華裏。出縣城,過沅江,西望的一脈群山叫馬鬃嶺。在馬鬃嶺起起伏伏的群山皺褶裏,有一處叫莫林鄉第十保李家灣的小山村。村子不大,也不過10來戶人家,卻景色十分優美,四周的山間茂林修竹,泉水潺潺,綠蔭下的農舍裏男耕女織,過著與世無爭的山居日子。

天剛蒙蒙亮,李佑生匆匆吞下一碗昨晚的剩飯,就肩起一挑土布走出門去。土布是他從四鄉收購來的,運到常德城裏,再換回鄉下緊缺的食鹽,兩頭賺點差價,也能補貼一些家用。這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前天保長來家催收壯丁稅,李佑生實實在在沒有辦法湊出款來,好說歹說才讓保長答應延緩三、五日。開春以來,常德、桃源鬧鼠疫,佑生也一直不敢進城。眼下沒辦法了,隻好進城去,將手頭的土布脫手,換出錢來交稅。佑生走出家門,沿著屋前的彎彎山路向常德城走去。前麵是一道山坳,過了山坳,就見不到自家的房屋裏。他趁著換肩的一刻,扭頭回望了一眼,見妻子還站在屋前的土坪上目送著他。妻子的身影在迷朦的晨霧中也不過是一團黑影,但他知道是她。幾十年了,妻子嫁過來後也沒跟他過上幾天好日子。他忽然覺得心裏一陣難受。

黃昏時,李佑生終於到了常德城。城裏一片死寂,他沿著河街,尋到三鋪街、關廟街,穿街過巷,卻見平日裏熟悉的店鋪都門窗緊閉,街上也見不到幾個行人,隻有一群群的野狗在小巷深處竄過。他歎了一口氣,知道今日的生意是無法做成,便尋著了一家旅店,打算歇上一宿,明日再作理會。草草地吃過晚飯,天便黑了下來。旅店的老板也是熟人,端著水煙袋過來和他聊天。

“佑生喲,這年月還出山跑生意?”

“沒得法子啊!田裏的禾苗要上肥,除草時也得買上幾擔石灰撒撒,保上又催這稅那稅,都要錢喲!”他歎了口氣,有些傷感地對店老板說。

“這日子難啊!鄉下難,城裏也難!自去年冬日本人投來鼠疫,滿城是一片哭喪聲。進城客人日比日少,我這旅店也無法開下去了。”店老板吸過一袋煙,將煙灰吹掉,又添上煙絲,用右手將煙袋嘴抹了抹,遞給佑生。“佑生哪,你沒聽說吧?這一晌城裏鼠疫又鬧得厲害了,瘟死的人都讓政府開膛破肚後送到鐵佛寺火葬了,慘啦!”

李佑生吐出口中的煙霧,望著店老板驚恐的神色,說道:“隻聽說城中又鬧鼠疫,卻不想鬧得這般厲害!這常德城差不多成了死城,我今日一路尋來,也不見幾家開門的店鋪。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啊!”

“還不是嘛。這該千刀萬剮的日本鬼,跑到別人家裏來放瘟疫,無天良啊!佑生,你不宜久呆城裏,忙過生意快走,別惹上這瘟疫,嚇人得很哪!”

李佑生點點頭,說:“我明日便回馬鬃嶺,辦完事就走。不過,我這體子強著呢,冒事!”

“冒事就好!冒事就好!”兩人又嘮了些柴米油鹽的家常話,稍會,店老板便告辭回自己房裏去了。待店老板一走,佑生便早早上床歇息。畢竟是40好幾奔50歲的人了,行了一天的路,他真的覺得有些累了。

第二天,李佑生將販來的土布脫了手,又采辦了一些鄉下急需的鹽和女人用的針頭線腦,小孩子喜食的糖果、餅幹等一應南食雜貨,滿滿地裝了一挑子,匆匆地出了城門趕回家去。

然而,李佑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此行曆盡艱辛,從常德城裏帶回的不僅僅是賴以謀生的小本百貨,還帶回了讓李家灣蒙禍的鼠疫死神!

李佑生回家第二天就病到了。

那是深夜,妻子趙二姐在睡夢中被佑生的呻吟聲驚醒,她伸手摸摸丈夫的額頭,就象摸著了一塊燙手的鐵板。佑生象打擺子一樣直叫著冷,顫抖的身子將床架抖得“吱吱”地響。妻子驚嚇得忙叫醒隔壁房裏的兒子和媳婦。

兒子李新階趕緊跑到爹爹床前,也一時束手無策。妻子趙二姐隻好到飯鍋裏盛了一碗剩飯,打開堂屋門,點上香燭,朝黑森森的天幕跪了下去,邊點紙錢邊將飯粒撒向屋前的土坪裏,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四方的孤魂野鬼來呷“鬼飯”,吃飽了就離開她家,不要再纏著苦命的佑生。這樣直鬧騰到天亮,兒子新階又匆匆跑到藥鋪抓回幾副中藥。佑生的病勢卻越來越重,大腿根長出核桃般的結節,又脹又痛,一陣陣劇烈的咳嗽,咳吐出一口口的血沫。一家人沒了主張,新階隻好去求堂伯李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