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炳坤又說:“前些日子,政府強令將疫死者焚燒,卻四鋪街一帶多回民,回民習俗是土葬。故僅燒了兩具回民屍體,回民就聚眾阻止,隻好抬屍掩埋。這下可好,抬屍者上午還在抬別人,晚上就染病暴亡被別人抬了出去。每日裏要死一二十人,慘啊!有人看這樣子不行,找張專員提議,把雞鵝巷圍起來,隻放人出來,不準人進去,等人出來後,就把雞鵝巷放火燒了,斷了禍根。張專員不許,說雞鵝巷六七百間房子,燒了,那麼多居民往哪裏去?我看張專員說的也是。”
方德誠道:“從流行病學上講,消除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是控製鼠疫傳染的有效方法。但是,如今的雞鵝巷已不再是惟一的傳染源。這場瘟疫已擴散到了常德周邊的13個縣。到處都形成了新的疫區傳染源。”
一屋人爭來論去,也議不出個切實的辦法。戴九峰看看牆上的自鳴鍾,已近午後一點,便說:“指日就要過年了。過完年,再呈請張專員,召開一次防疫委員會會議吧。非常時期,當施非常之法。諸位還是先去夥房用餐吧。一應繁雜事務,還請諸位多多操勞!請吧!”
從戴九峰那裏吃過午飯,譚學華獨自踏雪回了醫院。剛進醫院大門,就見雪地一個女人遠遠地朝他跪了下來。他一驚,忙上前雙手去扶。將女人扶起,細看才知是五鋪街的楊五嫂。楊五嫂一頭亂發,滿臉淚痕,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精致。譚學華和楊五嫂原本熟識,此時見狀不覺大驚!將楊五嫂讓進屋裏,譚學華問:“五嫂,什麼事急成這樣?”
楊五嫂又咚地跪了下去,一邊磕頭一邊求道:“譚院長,救命啊!救我崽女的命啊!”
譚學華再一次將女人扶起。
原來,楊五嫂的一雙兒女都染上了鼠疫。她女兒誌惠今年19歲,兒子誌鵬也13歲了。
“譚院長,你菩薩心腸,就把我的崽女收到廣德醫院來吧!你不曉得,那徐家大屋是個死人坑,是座燒屍爐!那麼多鼠疫病人被趕到那裏,就睡在地上的稻草堆裏等死,死了就送到化屍爐去燒!”說著,楊五嫂又咚地跪下磕頭。
譚學華幾個月前去過一次楊五嫂家。那是東門五鋪街一處四麵透風的破舊木板房裏。楊五嫂的兒子病了,請他去診治。自此,他認識了楊五嫂,認識了這家孤兒寡母三人。他極同情這個貧苦人家。一個寡婦,好不容易將一雙兒女養到這大,如果兒子、女兒死了,她還能活得成麼?他實在不忍心看著這一家人就這樣淒慘地死去!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憐憫心驅使他點了點頭,他又伸手扶起女人:“你起來吧!我答應你!”
譚學華是晚上才將楊誌惠姐弟抬進廣德醫院的。他不敢聲張,怕因此引起麻煩。他在離醫院病房足有200米的一處破舊木板房裏設置了一間隔離病房。這木板房原是廣德醫院堆放雜物的地方。譚學華找來一扇門板,又找來一張竹床,楊家母子三人就偷偷地住進了這裏。
“孩子的病,我會每天親自來診治。”譚學華一邊給楊家姐弟打針,一邊對楊五嫂說:“你自己打了防疫針,一般不會染病,你可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楊五嫂邊流淚邊應著。
從病房回家,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璟儀還沒睡,見學華回家,忙起身舀來一盆熱水,讓丈夫泡熱手腳。屋外的雪已經停了,北風也小了許多。遠處誰家又隱隱地傳出一片哭聲。
璟儀又將一杯熱茶遞給學華,想了想,說:“學華,你還記得東門水巷口何記藥店嗎?”
“何記藥店?你是說那家兼營雜貨的何記藥店?”學華喝了口茶,答道。
“是哇,就是那家。”
“怎麼啦?他家怎麼啦?”
“唉,還能怎麼?!鼠疫!一家人死了6口!” 璟儀抹著淚說。
譚學華立起身來,走近窗前。窗外,白雪皚皚,滿城一片銀色。前年春天,何記藥店的少奶奶生了乳瘡,請他去診治,他便去了何家。那是一個幸福的大家庭。記得,何家原籍江西,來常德謀生多年。祖孫三代同堂,一家和睦相親。他還記得,那少奶奶叫熊喜仔,二十七、八歲年紀,長得高高挑挑。那年,她剛生下一個女孩,那女孩叫什麼桃……好象叫仙桃吧?正是生下這個女孩後,少奶奶得了乳腺炎。他給她治好了。後來,何記藥店的老板還在雞鵝巷的宏勝羊肉館請他吃了頓羊肉火鍋。那宏勝羊肉館的老板叫聶家林,好酒。那日,他被何老板和聶老板灌酒灌得一塌糊塗。因為同是江西人,這以後,何家間常來他家走走,他有空也去何家坐坐。何家二小姐結婚時,他還和璟儀一道去喝了喜酒。怎麼好端端的一家人,就突然遭了這樣的橫禍呢?這些日子,自己忙得昏天黑地,竟然一點信息不知!他歎了一口氣,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璟儀說:“何家最先死的是少奶奶,就是那年患乳瘡的那位小嫂子。聽說,那日,她早飯後還收拾了鍋盆碗筷,然後去茅房方便,剛走到茅房門口,就突然倒在地上。家裏人忙把她抬到床上,很快就見她麵色發紫,一身發烏,臨近中午就死了。”
璟儀停了一會,又說:“你還記得何家那個二姑爺嗎?那人叫朱根保,就是我們去賀喜的那次見到的新郎。高高大大,一臉憨厚。這二姑爺原本是何家的幫工,也因誠實肯幹,何家就收為女婿。何家少奶奶死後的第三天,也是吃過早飯,他把一袋幹辣椒背到吊樓上去曬。剛到樓梯口,就倒在了地上。可憐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後生,當晚便離開人世。”
“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學華用手按了按兩側太陽穴,說:“慘啊!”
“更慘的還在後頭呢。” 璟儀又接著告訴學華:“才埋了女婿,何家剛2歲的幺兒毛它又死了;緊接著,少奶奶的女兒仙桃也死了!”
“仙桃也死了?!”譚學華一驚,眼前便浮現出一張粉嘟嘟的女娃臉。每次去何家,少奶奶都要抱著仙桃叫他:“譚伯伯。”仙桃也就拖著奶音叫一聲:“譚——伯——伯!”多可愛的女娃啊!
譚學華忍不住眼眶發濕。做了半輩子的醫生,他原本見得太多了的生生死死,對於一條條生命的終結,也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卻今天,他的職業並沒能讓他緩解悲傷。他隻覺得心中有一陣陣壓抑著的悲痛。這種悲痛恍惚隨時都會從他的胸膛爆發出來。
“何記老板慌忙將三女兒、四女兒送到鄉下外婆家。又寫信給江西老家,告知家中發生的禍事。老家的哥哥和弟弟接信後急忙往常德趕。” 璟儀繼續說:“這對兄弟趕到常德後不幾天就相繼發病死去!短短18天,6條人命,學華哇——”說到這裏,璟儀忍不住痛哭起來。
是啊,這是他最熟識的一家江西同鄉!短短18天,一家6口!天啦!譚學華將妻子一下擁進懷裏。生是如此的艱難,死是如此的淒慘!他突然擔憂起璟儀和孩子們來。
窗外又刮起了呼嘯的北風,漫天的鵝毛大雪又紛紛揚揚地飄灑在古城的上空。1941年除夕前的常德,到處都是死亡,到處都是哭泣,到處都是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