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淒風苦雨雞鵝巷(3 / 3)

死神,緊緊地籠罩著雞鵝巷,籠罩著古城常德。

伯力士博士匆匆趕到譚學家華,田璟儀剛剛安排幾個孩子睡下,聽到學華在客廳裏叫她,便快步從臥室走了出來。學華向伯力士介紹說:

“這是我的太太,博士!”

“真對不起,譚夫人,這麼晚了來打擾您!”伯力士紳士般地向璟儀打過招呼,又接過女主人泡的熱茶,轉身朝譚學華道:“譚,情況很糟糕!我的助手發現鼠群中的鼠疫已由溝鼠傳至家鼠和小鼠,鼠類感染率在近半月內,已由19%激增至48.3%,疫鼠已遍及全城的每個角落!”

“博士,您說的是真的?鼠疫主要由家鼠傳給人類,這意味著本城將出現鼠疫暴發流行?!”譚學華大吃一驚。作為醫生,盡管他對疫情早有估計,但仍不願見到事態真的發展到可怕的程度。

“千真萬確,譚。而且,更可怕的是疫鼠中發現了大量的肺鼠疫!”伯力士漲紅的臉龐上,淺紅的汗毛緊張得一根根豎立著。

譚學華直覺得太陽穴兩側一陣抽痛。天啦,肺鼠疫!此前,他們發現的還都是腺鼠疫和敗血型鼠疫,這二型鼠疫均需經過鼠類中的鼠蚤咬噬方可傳至人類,而肺鼠疫卻可由病人說話與呼吸時的飛沫傳播,其死亡率可達100%,傳播速度將更快!也就是說,常德鼠疫的控製和撲滅將更加難上加難!

“千古浩劫啊!”他仰天長歎一聲,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這群日本瘋子!太野蠻!太可怕了!譚,我將立即報告盟軍司令部,請求藥物支援!”

他們商量好一會,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譚學華便建議伯力士一道去見鄧一韙。

他們走出廣德醫院,沿著三鋪街冷寂寂的麻石路麵向縣政府走去。已是古曆12月22日了,再過一個星期,就是中國人傳統的春節。可常德城如今已如一座死城,往昔年前的熱鬧氣氛絲毫不見。人們的心,早已為可怕的鼠疫麻木了。

他們摸黑找到了鄧一韙的住處。鄧一韙正在燈下給省政府薛嶽主席起草報告書。

“博士先生、學華,深夜來訪,快請坐!”他連忙起身打著招呼。

伯力士一落座,便急急地向鄧一韙說明來意。鄧一韙一聽,也不覺大驚!

窗外,冬夜的寒風在古城上空呼嘯,仿佛正為死難者的冤魂在悲號。

他們商定,即日以常德防疫處的名義,從常益師管區和洞庭警備司令部借調200名士兵,交伯力士博士緊急培訓,以加強城內各疫區以及各處城門的警戒。沅江水域亦增加水警巡邏次數;通往長沙的常長公路沿線各城鎮均設立檢疫站,強化疫情管理。以控製疫情蔓延。

譚學華是深夜11點才離開鄧一韙的住處回家的。他獨自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街上幾乎見不到一個夜行人,隻有巡邏的軍警在寒風中不時走過。偶爾有一、兩隻野狗在小巷裏竄出。一種難言的恐怖無處不在地跟隨著他沙沙的腳步聲。他在經過雞鵝巷口時不由地停了下來,巷口的兩個警察對著他吆喝了幾聲,他沒有理睬,又緩緩地邁步走向家去。他記起幾天前和一韙、肯德來這裏調查疫鼠,記起在張富茂煙酒店前見到的少婦張桂英,記起在程家大屋與程新吾父子的一席交談……也僅僅隻是短短的幾天時間,程家的老小、連同他那年輕、嬌羞的兒媳都已經不在人間!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如同路邊的一隻螞蟻。他行醫20來年,嘔心瀝血地履行著一個醫生救死扶傷的天職。可是,殘酷的戰爭就象一隻隻魔鬼的黑手,輕易地就將一條條生命毀滅。誰都有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權利。日本人憑什麼跑到中國的國土上殺人放火!他忽然覺得他曾引為自豪的職業是多麼無用。他隻能醫治病人,而戰爭卻能殺死無數的活人!他又想起隨著春天的到來,氣溫的漸漸轉暖,鼠類將更頻繁的四處活動,城裏的鼠疫將無可避免地蔓延到城外的各處,這場劫難將要奪去的不知到底會有多少同胞的生靈!難道中國人真的會淪為亡國奴?真要為小小的日本打敗?他又忽地憶起前年在長沙,他在坡子街聽到的那支《黃河大合唱》。那是一支武漢來的戰地服務隊。他記得那天觀看演出的民眾都激動得淌著熱淚。是的,中國不會亡!黃河在怒吼!長江在怒吼!洞庭湖在怒吼!古城常德身邊的沅江也在怒吼!

他一路想著,不覺到家已是半夜時分。璟儀還沒睡,正坐在燈下給孩子縫棉衣。見他回來,忙打過一盆熱水,看他邊洗臉,邊對他說:“你走不久,報館的一位記者來了,說是向你辭行。”

“啊——”他邊擰毛巾邊問璟儀:“叫什麼,他告訴你了麼?”

“他說姓謝。噢,對了,就是隔壁啟明鎮的那個姓魯的女老師,家湘的老師咧,不是前不久死了?他是魯老師的未婚夫。” 璟儀回答說。

“他沒說什麼?”

“他說他要離開常德去四川了,他在這裏呆著很傷心,也為了魯老師遺下的泉兒,他怕那孩子早晚再在這城裏出事。他要帶著魯老師的兒子去四川。”

“唉——”譚學華歎了一聲氣:“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去吧,離開這座城市也好!興許還能撿上一條活命!他說幾時走?”

“明天,明天一清早就坐軍管會的便車進川。”

“走吧!可惜我不能為他送行。璟儀,這城裏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避難啊!”他將毛巾握在手上,走近妻子身邊,伸手摸了摸她越來越瘦削的臉頰:“璟儀,要不然的話,你也帶著孩子避開一段時間,去貴州你娘家那裏躲一躲,待局熱穩定下來,我再接你們回來。”

璟儀望著丈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她搖了搖頭:“不,我們一家不能分開!”停頓了一會,她又輕聲地說:“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譚學華一把摟住妻子,哀哀地叫了一聲:“璟儀——”

窗外的北風還在狂吼,象有人在半空中悲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