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隆冬季節,天氣本來就特別地苦寒。譚學華目睹這程家老鼠瀕死前的景狀,又覺背脊上一股寒意漸漸升起。他明白,這是一種可怕的凶兆。他囑咐程家萬萬不可用手捉病鼠,若是沒有接種鼠疫疫苗的,趕快去醫院打針。程新吾聽罷,猶疑地說:“譚先生,真有鼠瘟?”
“程老板啊,什麼時候啦!還不信鼠疫這事?城裏已死多人了!”
“日本人怎麼就這般地喪盡天良!眼見快要過年了,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啊!”程新吾歎了一聲,又問:“譚先生,這針打得麼?會不會……”
“打得!一定要打!隻有這唯一的防疫辦法了。這鼠疫針,還是國際上曆盡千辛萬苦援助來的。”譚學華一再囑咐過程家,才和一韙他們一道走出門去。
第二天,滿城的街頭上張貼著縣政府的告示。告示告誡市民不可接觸疫鼠。凡東門外的居民發現死鼠,須用瓦罐密封送至政府化驗,每隻鼠發獎金一元五角;城中其它各處發現死鼠,概由各戶用開水燙過後再用火燒滅。對借故躲避或拒不進行防疫注射的,由縣府勒令疏散或封閉其住宅。
但是,這一切都已經晚了。一場劫難就在年關前夕迅速降臨常德。
關廟街、雞鵝巷、東門一帶重新發現鼠疫病人。再度肆虐的鼠疫呈暴發流行趨勢,每天染病在10人以上。很快,東門外改建為隔離醫院的徐家大屋住滿了鼠疫病人。而在這場厄運中首當其衝的是雞鵝巷。
張桂英一清早就醒了過來。
昨晚,她早早地就上床歇息了。白天忙了一整天,和婆婆打了一上午的糍粑,下午又到布店買了幾塊布料,送到裁縫店請師傅給自己和丈夫各做一套新衣。快過年了,婆婆家三親六眷的,做媳婦的不僅要應付場麵上的事,還要幫著婆婆備足春節時待客的各類零食、小吃。婆婆說還要蒸一鍋糯米甜酒,她聽著很高興,她其實是喜歡吃甜酒的。那東西甜絲絲的,她很久沒嚐過了。晚上,她鑽進被窩,被窩裏涼冰冰的,她輕輕地叫了一聲。丈夫程誌安聞聲走近前來,細聲地問她怎麼了。她不作聲,隻是用兩隻小腳輕輕地踢著被子。誌安懂了,笑了笑,用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一伸手摟住誌安的脖子,嬌羞的說了一聲:“冷!”說罷,就鬆開手,一縮身子躲進被窩。
誌安隨即也上床了。這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她象貓一樣縮在誌安的懷裏,任誌安輕柔地撫摸她。被窩裏漸漸有了些暖意,她聽到誌安漸漸變粗了的呼吸聲。她將頭從誌安的胸前抬起,摸著他的臉柔柔地說:“正月回我家拜年,你說給我爹我娘買點什麼呀?”
“隨你唄,你說買什麼就買什麼。”誌安親了親她的小嘴,說:“我去跟娘要錢。”
“我還有些私房錢咧。娘給的不夠,我們再墊上一點。”
誌安點點頭,說:“隨你!”
“給我爹我娘一人買塊衣料?”
“隨你!”
“那還給弟弟妹妹一人買雙洋襪?”
“隨你!”
“還給我爹買兩斤酒?”
“也隨你!”
“隨你!隨你!你就隻曉得講這兩個字?”
誌安笑了笑,說:“真的隨你咧,我聽你的!”
“那明天去店鋪?你和我一道去?”她又重新偎到誌安的胸前,嬌聲地說。
“好!明天吃了中飯,我陪你去。”誌安說著,有了些性急,一扭頭將床前的油燈吹滅。這對小夫妻便在這冬夜裏,恩恩愛愛地緊緊摟抱在一起。
現在天還沒亮,她忽然從夢中驚醒了過來。她聽到樓梁上有老鼠“吱吱”的叫聲。誌安睡得正香。她挪開他放在她腹部的一隻手,想起床小解。她剛下床,就覺頭上一陣發暈。她扶住床柱定了定神,挪到床後的馬桶上。突然,一陣難言的眩暈向她襲來,她驚叫了一聲就連同馬桶倒在地上……
就在這個清晨,雞鵝巷的悲劇拉開了它可怕的序幕。
僅僅過了一天,美麗的少婦張桂英就告別了她無限留戀的人世。死時,她的兩隻大眼睛可怕地瞪著,仿佛在悲憤地質問人間:為什麼要我死?為什麼要我死!
程家大屋傳來一片淒慘的嚎哭聲。桂英的父母聞訊趕來,母親抱著尚存一絲體溫的女兒,連聲哭叫著:“女呀!我的女呀!”一下昏倒在女兒身上。
程家的喪事還沒來得及開始操辦,街對麵開餃子館的李天明又死了。隨即,在巷口擺水果攤的一個漢壽人全家5口相繼發病死去!程家的其它成員也緊接著發病……
雞鵝巷一下變成了鬼巷。防疫隊立即封鎖了交通,禁止人員出入。一具具屍體經消毒後被防疫人員抬到千佛寺火葬爐火化。人們遠遠地看著這一個又一個熟悉的緊鄰被送進爐火裏,一齊地跺著腳嚎啕大哭!昨日或者前日,他們都還活著,盡管活得擔驚受怕,怕天上的日本飛機,怕飛機扔下的炸彈,但畢竟還是活著。他們不日前還在小巷相遇,依如以往一樣打著招呼,或者相邀著去酒樓買碟花生米,一邊飲著常德有名的穀酒,一邊聊著家常。他們都是幾十年的鄰居,上輩甚至上輩的上輩就生活在這條小巷裏!他們有過恩恩怨怨,也有過爭爭吵吵,卻誰家都幫襯過誰家。誰家有了急事,站到巷道上喊上幾聲,人們便會從自家的屋裏奔出來,相幫著把事情辦好。可今天,眼睜睜地看著這熟悉的鄰居一個個淒淒慘慘地死去,一個個皮炙肉燔地在焚屍爐裏化為冤魂,每一個還活著的人誰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他們哭死去的同胞!哭多災多難的國家!哭活過今天也不知能不能活過明天的自己和自己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