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魯寒梅含恨別親人(2 / 3)

啊,原來魯寒梅老師有著如此不幸的身世。難怪那天見到她,她顯得那樣的憔悴!一場無風自來,無風自去的傷感突然在他心中生發。

夜幕漸漸降臨了。窗外的一盞街燈亮了,把一抹桔黃的光照進窗來。謝思文的心漸漸濡濕了,湧上一脈綿綿如長江的特別的情愫。他走出報館,順著門前的街道不知不覺出了東門。又不知不覺到了啟明鎮小學的校門口。

一直守著獨身的思文,34歲的青春年華裏還沒有過愛的經曆。父母故去後,是叔父和嬸娘含辛茹苦養大他們兄妹。他大學畢業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掙錢供養妹妹讀書。他要好好報答叔父、嬸娘的養育之恩,不想過早地戀愛、成家。然而,戰爭毀滅了他的一切,也奪去了妹妹月娟花季般的生命。幾年的飄泊流亡,他常常感到孤獨,就象一個人世上的漫漫孤旅者,也如雨打池中的一片小小浮萍。他漸漸地渴望有一個家,有一個柔情的女人撫慰他心上的傷痕。可是,在這異鄉的常德城裏,又正是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家又到哪裏去找呢?

仿佛間,他似乎找到了。他從魯寒梅的來稿中,讀出了這位女人的才情和苦痛。他想去幫她分擔一點什麼,哪怕是互相的一句慰藉,或是燈下的幾聲詩的吟哦。

但是,謝思文到底沒有這份勇氣。他在寒梅的窗前停住了腳步。他忽然覺得臉上發燒,心髒“咚咚”地一陣狂跳。他怕見到魯寒梅後,人家問他來幹什麼?是啊,你來做什麼呢?一個寡居的女人家,趁著夜色去敲開人家的房門,寒梅會怎樣想?

思文想到這裏,趕緊逃也似地折身走出校門,沿著原路回到報館。

幾天後,魯寒梅的《悼亡夫》發表在《德山》副刊上。他幾次想給寒梅家送去報紙,卻總是壯不起那份膽量。直到半個月後,他接到寒梅的一封信,信中,寒梅再次向他道謝,並邀請他在周末去她家吃晚飯。

思文如約去了。

那晚,他們談了很多。從各自的身世、家庭,到李清照、辛棄疾、蘇軾、陸遊的詩詞,到戰爭帶給中國人的種種苦難。談到傷心處,思文忍不住痛哭流淚。這是自從妹妹月娟和叔叔一家遇難後,思文第一次當著一個女人的麵痛哭。男人的眼淚是那樣的撼天動地。寒梅一邊勸慰他,一邊想起自己夫死家破的慘痛,也忍不住“嚶嚶”痛哭。然而,兩人心中的愁苦,卻未能隨淚流去。“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愁,況且不僅僅隻是愁,它是愁恨!千般的家破愁,萬般的國破恨!頓時都襲上這對同病相憐的男女身上和心頭。

後來,思文和寒梅之間的來往就漸漸多了起來。寒梅常做些好吃的東西約思文來吃,思文每次來,會買些花生米、蘭花豆之類的零食給寒梅的兒子泉兒。泉兒也喜歡這位戴眼鏡、穿長衫的叔叔。

轉眼到了中秋。這天下午,思文抓緊時間處理完手中的稿件,提前離開報館,去三鋪街上割了些牛肉、豬肉,又買了一斤月餅和藥糖,去寒梅家過節。寒梅早幾天就說了,要讓他過個快樂的中秋節。

吃過晚飯,月亮漸漸地升上中天,銀色的月暉撒滿人間,沅江上傳來一陣陣嘹亮的漁歌,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許多。長期籠罩在戰爭陰雲下的常德人民,這天也似乎忘卻了那太多的愁苦。思文幫著寒梅洗淨白嫩的湖藕,切成一盆藕片,又取出月餅、藥糖,招呼泉兒來吃。寒梅正在燈下給他補襯衣的袖口,他叫泉兒給媽送去一片藥糖。寒梅接過,噙到口裏。頓時,那一絲甜中帶苦的味兒直沁她的心底。她抬頭看思文,思文的兩隻眼睛正定定地瞧著她。她忽覺兩頰一熱,趕緊低下頭去。

是啊,這是一對遭受過戰爭摧殘的男女!戰爭剝奪了他們原本溫馨的家庭生活。寒梅忽地想起丈夫遇難前的日子,禁不住又流出淚來。月缺月圓,花開花落,“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蝴蝶尚可成雙成對,為什麼戰爭要如此殘酷地拆散人家的夫妻?她恨日本人,恨日本人發動的這場侵略戰爭,是戰爭毀了她的丈夫,毀了她的家。

思文見她臉上忽地流下淚來,一時顯出幾分手足無措。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條手絹,不聲不響地塞到寒梅的手中。無意間,他觸到了她冰涼的手指,一股從未有過的情愫突然從他心頭升起!他猛地俯下身去,一把將寒梅抱在懷裏。寒梅張著淚眼,望著他,然後伏在他的胸前,失聲痛哭起來……

從這一天起,這兩隻戰火中的孤雁終於聚到了一起,他們找到了各自心中的那片綠洲,用著彼此的那份愛意,溫暖和撫慰著對方的那顆受傷的心。寒梅答應在寒假嫁給思文。她不想草率、馬虎地締結這場婚姻。盡管是在戰亂年間,也盡管這是她的第二次做新娘,但思文是初婚。她不想讓思文留下遺憾。她要舉行一個熱熱鬧鬧、象模象樣的婚禮,讓她的思文體體麵麵地做新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飛快過去了。轉眼,秋天去了,冬天又來了。他們計算著那漸漸臨近的令人興奮的日子,忙裏偷閑地做著種種準備。寒梅連著熬了十幾個深夜,繡了一對鴛鴦枕頭。又給思文趕織了一件毛衣。還到雞鵝巷的洪升布莊買了三段布料,想給思文做件長衫,給泉兒縫一套學生裝,給自己縫件旗袍。她要在婚禮的那天,讓一家人穿得簇新,高高興興地出現在親友麵前。

思文所在的報館每月月初關餉,11月3日,正是星期一,下午,思文領到餉金,便提早下班,去街上買了些吃食,晚飯時到了寒梅家裏。他將餉金交給寒梅。寒梅想了想,說:

“思文,還是你留著自己花吧!”

思文笑笑,不語。寒梅又說:“思文,你聽見嗎?”

“聽見了。”

“那你就收好!不要亂花!”寒梅邊說邊把錢塞到思文的衣兜裏。

“寒梅,你答應嫁給我了!”思文紅著臉急急地說。

“是的,思文,我是一定會嫁給你的!”

“那你就該收下啊!寒梅,男人賺了錢,回家交給妻子,這是男人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刻!你不知道,以前,自從妹妹和叔叔一家遇難後,我每次領到餉金,就心中泛起一絲難言的苦澀。我賺錢幹什麼?喝酒?抽煙?我為誰辛苦為誰忙啊?!我也曾去酒樓借酒澆愁,每當醉眼迷離時,那股愁思就和酒液一道流向肚腸,那是多麼深幽無邊的苦楚。我和淚吟唱著‘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吟唱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寒梅,當我今天領到餉金,你知道我最先想到的是什麼?我想到,從今以後,我可以把它交給你了!我有一個女人接受和分享我的勞動之果了!這是我好久、好久以來,最最高興的一次領餉!”思文說著,禁不住眼淚流了出來。他低下頭,停了停,又說:“寒梅,人說男人的孤獨,你知道這份孤獨的最苦處是什麼?它不僅僅是形單影隻,不僅僅是孤枕難眠,不僅僅是病臥床頭無熱茶。那是一份情感深處的無寄:無人分擔你的痛苦,也無人分享你的歡樂。你隻是象一匹動物,為自己勞作,為自己賺錢,又為自己胡亂地將這些錢物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