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廣德醫院隻有一棟病房和一個小門診部。門診樓後麵有一處草坪,有茵茵的綠草和籃球架,再後麵是一窪藕池。夏天,藕池裏碧荷田田,亭亭的荷梗上綻放著美麗的荷花。雨後有成群的蜻蜓在池上嬉戲。病房右側有一排隔離房,當年的鼠疫病人就收治在這裏。醫院隔壁有一所啟明鎮小學,有個女老師30多歲,獨身帶一男孩。男孩比我稍大,約七、八歲。女老師死於鼠疫。記得有人從停屍房將她抬出,她的烏黑的長發散亂在擔架外頭。她是我的老師。她的兒子是我的童伴。
——譚學華之子譚家湘訪談錄
《民報》記者謝思文已經有一個禮拜沒去啟明鎮小學了。這些日子他實在太忙。自從11月4日日本飛機在常德空投下那些可疑的東西後,他的神經就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他先是跑縣政府、跑廣德醫院和縣衛生院,他想盡快弄清空投物是不是敵人實施的細菌戰。他記得幾個月前的2月13日上午,他以記者的身份列席縣警察局15次會議,在那次會議上,縣府正式發布消息:“敵機在浙江金華散布鼠疫杆菌,本縣軍民應注意防範。”不想僅僅過了八個多月,日本人就真的在常德下了毒手。蔡桃兒之死已經證實一場鼠疫災難正在降臨常德。作為記者,謝思文手中的武器就隻有一支筆。他要用這支筆記錄下敵人的卑鄙和凶殘,記錄下常德黎民百姓的痛苦和悲憤。
房東家的公雞叫第三遍了。謝思文已沒有一絲睡意。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披了件棉襖近到窗前。窗外露出一線晨曦。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他是三天前來到伍家坪的。伍家坪距城區約20華裏,駐守著一個團的部隊,是扼守川湘公路的一處要塞。他在這裏采訪軍事新聞,也聞到了戰事日漸臨近的火藥味。
初冬的黎明,夜空裏裹夾著幾分襲人的寒意。啟明星在天邊閃爍著。謝思文點燃一支香煙,憑窗思念著城裏的寒梅。寒梅現在睡得正香吧!她那紅紅的小嘴是多麼地惹他喜歡。想到這裏,他忽然後悔自己離城前沒有去寒梅那裏說一聲。寒梅一定也在牽掛他。
謝思文和魯寒梅的相識,說來也有著幾分浪漫的戲劇性。
那是今年春節過後不久的一天,他去報館發稿。發完稿後,他整理桌上的信件。這些信件多半是作者投來的稿件。他逐一拆讀著,不禁輕輕地歎息一聲。說實在的,這些稿件沒有幾篇夠得上發表的水平。不是疏於文筆上的提煉,就是辭藻過於堆砌而內容空乏。他很為這些作者惋惜,付出了勞動卻沒有收獲,總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
桌上隻剩下最後一個信封了。他懶懶地拿起,又順手丟到桌上。他想,這最後的一封來稿怕是也會讓他失望的。他主辦的《德山》副刊看來快要成無米之炊了。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他謝思文不算個巧媳婦嗬!
他盯著桌上的那個待拆的信封,忽然孩子氣地從衣袋裏找出一個銅板。他將銅板合在掌心上,搖了幾搖,心裏說道:“若是擲出正麵,這稿就拆開一讀;若是擲出個反麵,哈,那就對不起,原封不動地讓它躺進字紙簍裏好了。”這般地想著,他便當真地將銅板往桌麵上一擲。他看見銅板在桌麵上跳躍著,翻滾著,終於躺了下來。他俯身近去一瞧,唉,果真是個反麵。他一下冒出一股無名的火氣,想也沒想就將桌上的那個信封,連同那枚討厭的銅板一齊扔進桌子下麵的紙簍裏。
這事似乎到此也就不該再有下文了。謝思文隨後趴在桌上,匆匆地趕寫了一篇雜文,又匆匆地去食堂吃過晚飯,正準備拿上手提袋回宿舍,忽然,他在桌上又看到了那封來稿信和那枚銅板。他低頭往桌下的紙簍一瞧,紙簍裏空無一物了。他解嘲地笑了笑。一定是打掃衛生的胡嫂從紙簍裏揀出來的。這個胡嫂!
唉,看來,這件稿子是非拆讀不可了。思文獨自地笑笑,便將它拆開。一讀,不覺吃了一驚!哎喲,多謝胡嫂!原來是一篇難得的好稿!
這篇題為《春愁》的文章開篇便是這樣落筆的:
“世間何物最為愁人?桃花春雨,柳溪荷池,明月晨霧,相思夢裏,秋雲西北風;世間何情最是愁人?春閨綺思,死別生離,孤衾難眠,河漢阻隔,夜深千萬燈……”
謝思文內心的那片柔軟一下子便被這婉約的情景觸動了!
思文不是常德人。他是戰爭造成的飄泊者。9歲那年,在南京下關的一所中學裏教國文的父親不幸病逝;父親死後不到一年,母親又憂思成疾,拋下他和不滿3歲的妹妹去了父親那裏。從此,思文和妹妹月娟靠叔父撫養成人。南京陷落時,正在金陵女子大學讀書的月娟和叔父一家全部遇難,隻有思文當時正好在漢口,才逃脫了虎口。虎口餘生的思文在漢口大病了一場。病沒全愈,漢口又失守了。思文本想抱著病體去重慶,無奈病後體虛,禁不住一路顛簸,便聽從大學時的一位同窗的勸告,輾轉來到長沙。又經人介紹,在常德《民報》謀了個職位。如今,轉眼兩年快過去了,那國破家亡的痛楚,死別生離的愁恨,無時無刻不咬噬著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現在,《春愁》這篇來稿,更是觸痛了他心頭的傷口。
謝思文就著黃昏的一縷餘光,趕緊將《春愁》一稿編好。他特別留意地記住作者的通訊地址:常德城東門外三鋪街啟明鎮小學,作者似乎是個女子,叫魯寒梅。
一個星期後,吃過晚飯,他拿上剛剛出版的當日的報紙,尋到了那所學校。在學校的一棟宿舍裏,他見到了魯寒梅。
他沒有想到,眼前的魯寒梅,這位啟明鎮小學四年級的語文教師,《春愁》的作者竟是一位麵容憔悴的女子。她正在吃晚飯,飯桌邊還有一位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
他向魯寒梅作過一番自我介紹,然後遞給她幾份報紙。那上麵發表了她的《春愁》。
魯寒梅道過謝,請他在屋裏的一張木椅上坐下,又給他斟上一杯茶,兩人便閑聊了一些文章方麵的事情。到掌燈時分,他起身告辭。寒梅送他出來,穿過學校裏的小操場,一直送到校門外的馬路上。
幾天後,他又收到魯寒梅的一篇來稿。因為有著前次的接觸,他一眼就認出信封上那幾行娟秀的字體是那個叫魯寒梅的女老師寫來的。他拆開信封,裏麵附有一封短信。信是寫給他的,不長,除再次對他編發《春愁》一稿表示謝意外,也為前次他造訪時沒有好些招待而道歉。稿子是篇散文,叫《悼亡夫》。他將稿子看過,方知寒梅的丈夫也是一位老師,前年冬天,日機轟炸常德時不幸遇難。
“……又是一個春天來了。窗外風雨荏苒,彌合天地,濕風透簾,裹夾著我的一顆破碎的心來尋你的孤墳。墳上草青青,雨點打在我的身上,也落在我的心上,傷心的淚線編織成你我隔世的相思。夫君啊,你可曾記得當年燈下相擁夜讀李清照:‘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目。’‘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天,唱到千千遍。’同是國破山河碎的女子,如今,我亦是‘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