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照辦,鄭縣長!”
“這就好!德誠兄啊,我知你辛苦!卻又隻能如此了!家中一切可好?好吧,你們先走,也該回家歇歇了。”鄭達說著,示意方德誠他們回去。
鄭達離開雞鵝巷,又徑直朝東門外四鋪街的廣德醫院走去,他要去見見廣德醫院院長、美國教會醫師塗樂德先生。塗樂德自廣德醫院創始人羅感恩1919年12月19日被當時駐常德的湘西鎮守使馮玉祥的患精神病的妻弟槍擊殉職後,便接任廣德醫院院長。20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常德,常德的百姓也沒有薄待他。當此常德劫難之際,相信他會出麵向國際社會呼籲援助的,尤其是藥品方麵,戰爭時期,藥品奇缺啊!鄭達一路想著,不覺便到了廣德醫院。
此時的廣德醫院擠滿著傷兵和病人。那一棟西式洋樓的病房實在太小了,無法容納不斷湧來的求醫者,尤其是那些從前方轉來的眾多的傷兵。在病房和門診部的中間,原來長著綠氈一樣的草坪上,如今搭起了一排排簡易的草棚,臨時停放等待醫治的傷兵和病者。那些紗布上滲滿黑色血痂的傷兵,有的在寒風中痛苦地呻吟,有的忍不住不停地咒罵。哭聲、罵聲和呻吟聲,使這裏生發出一種特別的悲淒氣氛。
鄭達沿著草坪裏已被人踐踏出的一條小路,不時地繞過路上停放著的傷兵的擔架,心情沉重地朝住院部走去。他想,塗樂德先生現在應該在住院部他的辦公室裏。
他走過住院部亂糟糟的走廊,尋到院長辦公室。辦公室的門緊閉著,他敲了敲,裏麵沒人。正要轉身出去,隔壁病房裏探出一個女護士的半張臉來。女護士端著一個白色的搪瓷治療盤,裏麵擺著藥水和注射器。她問:“先生,你找院長?”
鄭達點點頭:“請問,塗樂德先生在哪裏?”
“你找他有事嗎?”
“當然有事。我是縣政府的,姓鄭。”
“他大概在解剖室,就是前邊門診部那裏。”
鄭達道了聲謝,便沿原路去門診部。剛踏進門診部的大門,走道裏斜刺衝出一個小男孩,險些將他撞個人仰馬翻。
小男孩見闖了禍,連忙站住,低著頭說:“對不起,先生!請原諒!”
他一下喜歡上了這個懂禮貌的孩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跑得這麼急?”
“我姓譚,叫家湘。我的老師死了。我要回去告訴我媽媽!”
“你的老師死了?什麼病死的?”
“對,我的老師死了。我剛才看見我爹和護士抬著她到解剖室去。我要去告訴媽媽。”家湘雙眼含著淚水,說道。
“你爹是誰?是譚院長嗎?他現在在解剖室?”
“嗯。”孩子點點頭。
鄭達想了想,說:“家湘,我是鄭伯伯。我要找你爹和塗德樂院長。現在,你能帶我去你家裏坐一會嗎?我到你家去等他們。”
家湘帶著鄭達去了家裏。璟儀見鄭縣長來了,忙著沏茶。鄭達斯文地擺著手,說:“譚夫人,不要客氣!鄭某原本早應來尊府拜訪的,隻是繁雜事務纏身,一直未能如願。今日正好遇上府上少爺家湘,也就這般來了,實在有些冒昧!”
說著,他又將剛才被家湘撞著的情景說了一遍。家湘便眼淚汪汪地告訴璟儀:“媽,魯老師死了!”
“魯老師死了?” 璟儀一怔,端在手上的茶杯一晃:“你聽誰說的?”
家湘說:“我自己看見的,我去門診部玩,路過解剖室,正好看到魯老師被抬進屋去。媽,魯老師頭上的辮子也散了,頭發拖在地上。魯老師為什麼會死啊?”
“抬進解剖室去的,多半又是鼠疫病!”璟儀歎了一聲氣,眼圈一下子紅了。魯老師的丈夫早死了,獨自帶著個兒子。她兒子和家湘一般大。魯老師的學校就在醫院隔壁,叫啟明鎮小學。兩個孩子常在一塊兒玩。魯老師死了,這孩子不成孤兒了!璟儀想到這裏,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家湘見媽媽哭了,連忙上去抱著媽媽,哀哀地叫了一聲:“媽!” 璟儀猛地回過神來,抹抹眼淚,強作笑臉對鄭達說:“鄭縣長,真不好意思,一傷心,便失態了,請別見怪。”
鄭達聞言,也覺心中一陣苦澀。他真心地說:“譚夫人,快別這樣說,局勢如此下去,常德城裏的孤兒隻怕會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別人稱我為‘父母官‘,我慚愧!我痛心!可我又無回天之法!”
璟儀聽鄭縣長這般說法,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慢慢地,兩人心境漸漸平複下來,鄭達喝著茶,和璟儀聊了些家事。璟儀也是位知識女性,早年畢業於金陵女子大學教育係,在常德城裏也算鳳毛麟角。隻是婚後丈夫學華醫務繁忙,璟儀便當起了家庭主婦,相夫教子,以便學華潛心醫學,救治病人。這夫婦倆相敬如賓,在城中傳為佳話,連鄭達也感佩萬千:
“譚夫人,你也不容易啊!譚院長可真是幸運,有你這樣一位賢德之妻!”
“鄭縣長過獎了。我一個女人,也不過漿漿洗洗,一日三餐罷了。隻是這年月,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生怕一家大小有個什麼閃失。”
“是啊,也不知這仗打到哪天才完!要是日子太平,我們常德這樣的魚米之鄉,老百姓本是可以過得富足快樂一些的!戰爭啊,戰爭,日本人為何要挑起這場戰爭!”
鄭達感慨萬千地說:“等勝利了,我們應當在城裏建一座碑,讓後人記住先輩的血和淚,悲憤和恥辱!”
冬天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他們邊聊邊等著學華和塗德樂院長,不覺夕陽沉了下去,漸漸地黃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