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學華忍不住一陣心酸,麵對著這位即將失去女兒的母親,他不知道自己該對她說些什麼。蔡桃兒是沒得救了,這一點他心裏十分清楚!他也有兒子,也有女兒。尤其是8歲的家芷,這個他唯一的女孩更是讓他格外的疼愛。都是為人父母,他何嚐不懂蔡嫂子此時此刻的心!
“蔡嫂子,你先回去歇歇吧!孩子的病,興許還有救,我會盡力給她治療。”譚學華給女人遞過一杯水,極力勸導著。
女人又從椅子上滑下,“咚”地跪了下去:“先生,你說桃兒還有救?菩薩啊!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她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又長嚎一聲:“桃兒啊,娘心上的肉呀!”
蔡嫂子終於被人勸走了。譚學華的心裏象堵著一塊石頭一樣的難受。常德曆史上沒有發生過鼠疫,一般市民雖說看到前幾天報紙上登的消息,可他們哪裏知道鼠疫的厲害!蔡嫂子又哪裏知道桃兒的生命即將消失!而更嚴重的是,人們對常德麵臨的這場空前劫難還一點也不知情!不出數日,這場瘟疫就將迅速蔓延,隨著水路、陸路上的商賈旅客而向周圍不斷擴散……譚學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站起身來匆匆向縣政府走去。
第二天上午9點,蔡桃兒終於因心力衰竭而死亡。這位年僅12歲的幼女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怒視著人間,仿佛在向蒼天發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死我?!她那微微張開的烏黑了的小嘴似乎還在呼喚著自己的父母:爹呀,娘!桃兒怕呀!桃兒要回家!
譚學華沒有讓蔡桃兒的父母來見她最後一麵。他擔心她的父母染上鼠疫。他用手抹著她的雙眼,可那怒睜的雙眼怎麼也抹不攏去。他低聲地對她說:“孩子,閉上眼睛吧!聽話,乖乖地走,閉上眼睛……”說著,兩串熱淚不知不覺從他臉上滾落。
蔡桃兒就這樣死了。這一天是1941年11月13日,距離日機在常德空投鼠疫菌僅僅9天!
當天下午四點,譚學華、錢保康和肯德在手術室解剖了蔡桃兒的屍體。
手術刀沿著小女孩屍體的胸廓,往下切成“丫”字形。腹腔打開了,他們發現小女孩的肝、脾、腎等器官都有水腫和出血斑點。切開胸腔,心肺和胸膜都已嚴重充血。
手術室裏靜悄悄的,誰也沒有作聲,隻有刀、鉗碰撞時發出的輕微的金屬聲。汪正宇默默上前從脾髒裏抽取出標本,又輕輕地離開手術室回到化驗室作活體檢驗。肯德也跟著去了。待汪正宇做好脾液塗片,肯德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汪,我來!”
肯德俯在顯微鏡前,鏡頭下,他看到了鼠疫杆菌!天啦,真是鼠疫!玻片上的杆菌跟《熱帶病學》上所載的鼠疫杆菌圖譜完全一致!“上帝啊,這難道是真的?!”肯德擦了擦額頭上不斷沁出的汗珠,聳了聳肩,輕聲地嘟噥著:“瘋子!一群瘋子!”
這時,譚學華也匆匆地趕到化驗室。在他推開化驗室的房門前的一瞬間,他還在心裏祈禱著:但願找不到鼠疫杆菌!但願這一切純屬誤會!可是,他看到肯德離開顯微鏡,雙目朝他掃了掃,點點頭,說:“譚,確是鼠疫!敗血型鼠疫!”
譚學華立在門邊,一下怔住了。
夜幕漸漸降臨了。西北風從沅江水麵上掠過,在常德城的上空呼嘯著。一片片枯葉從樹上飄落,又隨著風卷向空中。譚學華聽到一片哭聲。哭聲是從太平間那邊傳過來的。又是幾聲安魂的銅鑼的聲音,隨著北風從那裏向夜空傳去。是蔡家將小女孩運去郊外安葬吧!可憐的孩子,但願這淒婉的銅鑼聲,能將你孤寂的靈魂引渡到沒有戰爭和殺戳的淨土!
譚學華拖著兩條發脹的腿爬上二樓的家裏,璟儀體貼地打來一盆熱水端到他麵前。他洗了一把臉,彎腰將身邊的家芷抱到懷裏。家芷一雙小手抱著他的脖子。他又看了看家沅、家湘和家麟。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璟儀!” 璟儀應著,可他又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他原本想跟璟儀商量,要她帶著孩子離開常德,遠離這片瘟疫之地。可去哪裏呢?到處兵荒馬亂!他看了看孩子們,又看了看璟儀,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聲氣。
屋外的西北風,正隱隱地將蔡家的哀哭聲傳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將懷裏的家芷緊緊地摟住。
這一晚,譚學華又失眠了。他一閉上眼睛,就仿佛看見死去的蔡桃兒,那個可憐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