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仍在繞城盤旋,而且越飛越低。
這是一架日本97式轟炸機。一個多小時前,增田少佐駕駛它從漢口機場起飛,穿過黎明前的霧靄彌漫的長江和洞庭湖,飛到人口稠密的常德。這時,飛機轉了一個圈,猛地向下俯衝,機肚幾乎擦著了屋頂和樹梢。
一排排低矮的屋宇在機翼下一掠而過,增田少佐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駕駛著飛機在常德城上空盤旋。終於,坐在飛機舷窗邊緊盯著地麵的太田大佐臉上露出一絲陰笑,他朝機上的投彈手凶狠地做了下手勢:“放——”,立即,一股灰蒙蒙的物體雪花似地飄向機尾的空中,紛紛揚揚地飄灑到常德城的街市上……
常德城西門有條小巷叫水巷口,巷子裏有家姓魯的開了間雜貨鋪。魯家有個13歲的男孩叫仁清。這孩子天生膽子大,空襲警報過後,他忽然想出去看看飛機,就偷偷地溜出門來,跑到屋前的空坪上。他看見一架日本飛機從城外的德山方向飛來,繞著城區轉了三圈,便從西邊往東飛去。飛機過後,他聽到自家屋頂上象撒下砂粒一樣“沙沙”地響,又低頭一看,隻見屋前的街道上落下許多穀粒、麥粒、黃豆、棉花和碎布頭。他用腳扒了一會穀粒和麥粒,心想這日本飛機有意思,偏偏不扔炸彈扔麥豆。他摸摸腦袋,覺得蠻奇怪,便小跑著回到屋裏:“爹,飛機上丟了許多的穀麥和棉花,還……”仁清話沒說完,他爹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小化生子,膽子大得要上天了!你不怕日本人的炮子不長眼?”仁清摸著發燙的臉一下傻了。
天大亮了。濃霧依然緊鎖著古城。三鋪街開西醫診所的徐傑見日本飛機已經飛走了,便開門走到街上看看。他也看到了稀奇:街麵上到處零零散散地落下些穀麥、棉花和布條。那棉花還是雪白的新花,布條就象裁縫剪過的那種條條塊塊。他的心不覺一驚:天啦,這日本人莫非……他記起有次在報上看到過日機在浙江寧波投放鼠疫的報道,難道黑了心的日本人又要在常德造孽了?他不禁打了個冷顫,連忙站到街頭的一塊麻石上大聲招呼:“各位父老街坊,飛機上扔下來的東西千萬別碰!碰不得!碰不得啊!日本人給咱常德投瘟疫啦!”
“日本人投瘟疫了!”陸陸續續從郊外回來的人們紛紛傳說著:“三鋪街的徐先生說的。”
“徐先生真說了?”
“真說了!”
“天啦,遭的什麼孽啊!天殺的日本鬼!”
譚學華醫生也來到街上。他從東門走到西門,在五鋪街、水府廟、雞鵝巷、關廟街、法院街一帶,房頂和地麵上到處都見日機的空投物。他從地上拾了些穀粒和布條,用紙包好帶回廣德醫院。
“汪技師,請你盡快檢驗,並將結果告訴我!”他推開醫院化驗室的門,對檢驗師汪正宇說:“事關重大,請立即進行!”
“是,譚副院長!”年輕的汪正宇雙手接過標本,謙恭地說。
譚學華從化驗室出來,穿過籃球場,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獨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自去年秋英籍牧師巴天明公告任命他為副院長後,譚學華以一名中國醫師的身份,成為這家自1898年創立的美國教會醫院的領導人。他感到很累,這主要是醫院人手不足,僅有他和戴醫生兩名醫師,每天要接診100多名病人,尤其是近兩年來日本人的飛機不時來常德轟炸,使外傷手術病人陡增,他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站在手術台前工作。那些截去了手腳的傷者都是自己的同胞,他不明白小小的日本怎麼就敢如此欺辱中國。他又想到剛剛發生的那一幕,日本人的飛機究竟投下的是一些什麼東西?難道真是鼠疫?那可是被歐洲人稱為“天刑”的瘟疫嗬!早在14世紀中葉,鼠疫幾乎席卷了歐洲所有的城鎮和鄉村,奪去了幾千萬人的生命,那場浩劫至今仍令歐洲人膽戰心驚。他記得在湘雅醫學院求學時,外籍教授給他們講授鼠疫一課時的驚恐的表情。太可怕了!想到這裏,譚學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要去見院長塗德樂。這位高鼻子的美國教會醫師,現在大概還在他的美麗的別墅洋樓裏,摟著年輕的妻子睡大覺呢!
“操他媽!”譚學華不知是在罵誰。隨即,他從辦公桌上拿起一支點水筆,在當日的一頁台曆上重重地劃了個血紅的“√”。台曆上的日期顯示著:中華民國三十年,十一月四日,星期二。
他將筆擱下,“砰——”地一聲打開房門,急匆匆地走出廣德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