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林說,那好,我就教你們幾招,不過,不能全教,要想學習先得取得資格,資格怎麼取得呢,就是玩老鷹抓小雞,誰贏了誰就參加。現在先排好隊,站站好。他的話音剛落,那些孩子們迅速地排好了隊,互相監督著,站好了,別站歪了。他們一個個興奮而好奇地看著張鐵林。其實張鐵林隻是想讓他們能有秩序地上好體育課,他們卻當起真來,等張鐵林喊一聲開始,他們一個個竭盡全力跑了起來,嘴裏叫著老鷹老鷹在哪裏,小雞小雞不怕你!
一隻小雞被抓住了,還是那個陳宇翔,他哇地哭了,老師,老師,我也要參加,他哭叫著,張鐵林看看陳宇翔那烏黑的眼睛,一聲老師叫得他心裏一顫,他張大了嘴,不知道答應還是不答應,老師,老師,他回味著那個陳宇翔說出這兩個字時的腔調、神情。忽然,他有了一個想法。他走上前,對那小孩子說,好,好,隻要不哭,就讓你參加。陳宇翔立即止了哭,嘿嘿笑了。
四
張鐵林帶起了頭井教學點複式班三四年級的課。
那天體育課後,他找到了齊建成。我在這裏給你帶兩個月的課吧,不要你一分錢報酬。
齊建成像看見一隻三條腿的雞似的看著他,半天沒有說話。
張鐵林說,我是讀師範大學畢業的,教書我會勝任的,語文、數學、自然科學我多少都還懂得一些,你放心吧。
齊建成回過了神說,看你那戴的厚鏡片就知道肚子裏的墨水不少,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可是,可是,你這是為了什麼呢,你不攝影了?
張鐵林笑笑說,我喜歡你們這地方啊,就想在這裏多住住,老是拍照也沒有味道麼,得找點別的事玩玩,我這人就是喜歡玩玩。
齊建成恍然大悟,拍著大腿說,城裏人就是怪,玩照相玩厭了,就想玩玩當孩子王了,反正我們這裏一年到頭學區裏領導也來不了一次,你要上課你就上吧,你那麼大學問帶學生肯定比我強,你就帶三四年級的吧。不過,我跟你說啊,我們這裏的學生不比城裏的好帶。
怎麼呢?張鐵林問。
癡皮啊,齊建成說,小孩子們的大人都到城裏打工去了,小孩子交給老頭子老太太帶,老頭子們摸索著家裏的幾畝山地都苦歪歪的,哪有時間去管他們呢,所以我們這裏的孩子都是放羊,一個個癡皮得要命。
張鐵林笑笑說,我知道的,上午上體育課我也看出來了。
齊建成說,那就是這裏細伢鬼們的福氣了,今天是禮拜五,下個禮拜一你就開始吧。
沒上課之前的那個雙休日,張鐵林拿著相機在山下四處轉悠,走進了山下的村莊子裏,村裏人家房屋大多是夯土牆建築,用黃土幹打壘壘成的,綠樹叢中,露出一角角的明黃,很有畫麵感。村子裏很安靜,雞在絲瓜架下呆立著,幾隻土狗見了人竟然也不叫,隻是怯怯地溜走,許多人家的房子是鐵將軍把門,開著門的所見的也多是老年人,張鐵林心想,齊建成說的倒真不錯,這幾乎成了空村了。
有一家門前曬著一團箕黑黑的比芝麻大比黃豆小的小小籽兒,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它在老舊的屋前黑得耀眼,背景是黃土牆,晾著幾件衣服的青竹篙,一隻白貓躥上牆頭,張鐵林拿起相機拍了起來。忽然,鏡頭裏鑽進來一個瘦黑的小男孩,他好奇地站在團箕旁,黑籽兒襯得他皮膚更加黝黑,他衝著鏡頭興奮地伸了伸了舌頭,大喊了一聲,武術老師!
張鐵林放下相機嗬嗬一笑,陳宇翔,這是你家啊?
陳宇翔點點頭,老師,你是在照牽牛籽麼?
張鐵林問,嗯,我沒見過這東西呢,這是做什麼用的,能吃麼?
陳宇翔小大人樣笑了起來,老師,你真是城裏人二百五,麥苗當作韭菜煮,這個是不能吃的,是藥材,可以賣,是我在山上撿的,拿到五井王老五那裏去,一斤可以賣到一塊錢,我這都撿了快二十斤了,我爹爹說,撿夠了三十斤,就給我買一雙新彈力鞋。
張鐵林看看他的腳上,穿著的是一雙前頭張開了嘴的舊運動鞋。
陳宇翔把腳往團箕底下縮,快了,等我買到了新彈力鞋,我跑得肯定快,玩老鷹抓小雞,他們再也不會抓住我的。我不是跑不快,我是鞋不好。他邁開步子做勢要跑。
老師相信你跑得快,張鐵林一把拉住他,走,到你家看看,你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陳宇翔聲音低了下去,說我爸爸到深圳打工去了,五年都沒回來,也不曉得到底在哪裏,我媽就去找他去了,走了三年了,沒把我爸找回來,連自己也沒回來,我都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樣子了。
張鐵林拉著陳宇翔的手進到屋子裏,屋裏光線昏暗,泥地上是一攤一攤的雞屎,桌子上放著幾個碗,一碗辣椒,一碗醃菜,一碗黑漆漆的不知什麼醬。陳宇翔大聲喊,爹爹,爹爹,老師來了,新老師來了。
一個同樣瘦小的老人從屋後走出來,像是從黑夜裏走出來的影子,他啞著嗓子說,哎呀,你是新來的老師啊,小宇翔昨天就跟我說了,說是學校來了個新老師,還會打拳。他說著,用手袖揩揩板凳,你坐,老師,你坐一下。然後,他迅速地鑽到屋後去了。
屋後響起拖動柴草的聲音,陳宇翔的爹爹半天也不出來,張鐵林心下奇怪,這老人怎麼說走就走了?他就往屋後走。屋後是半披的廚房,陳宇翔的爹爹正在鍋台上操持著,就近一看,他正往一隻大海碗裏盛荷包蛋,四個,鼓鼓脹脹的白水蛋,白得晶瑩可愛。
陳宇翔的爹說,老師,你可一定要吃啊,我家也沒有別的東西招待老師了。
張鐵林推辭不得,他捧著海碗,看看小陳宇翔黝黑的臉,又看看碗裏臥著的白嫩的蛋,心裏一熱,隻好埋頭吃了下去,他邊吃邊想著一件事,本來他還沒有想好是否去付諸實施,現在,他決定一定要去做。
張鐵林上第一節語文課,是給四年級的孩子講一個閱讀材料,題目是《音樂之都維也納》。
“維也納是歐洲古典音樂的搖籃。18世紀以來,世界上許多著名的音樂家,如海頓、莫紮特、貝多芬、舒伯特、施特勞斯等,都在這裏度過大部分音樂生涯,譜寫了許多優美的樂章。維也納的博物館裏,至今還陳列著他們的樂譜和手跡。”
張鐵林向學生們說起舒伯特的故事,他說,這個舒伯特啊,他把歌曲藝術提高到一個新水平,從莎士比亞、歌德、海涅等人的詩作中找到了自己的音樂語言,譜寫出一曲曲流動的“音樂詩”。據說,他寫的《聽啊!雲雀!》是在15分鍾的時間裏完成的。有一天,他同幾位朋友散步到維也納郊外,到一家飯店用餐。舒伯特隨手拿起餐桌上放的一本莎士比亞詩集讀起來。忽然,他說,“多麼美妙的旋律啊,沒有五線紙怎麼辦?”朋友們馬上把餐桌上的菜單翻過來,用鉛筆劃上五條線,遞給他。他一氣嗬成,寫完了全曲。
張鐵林覺得自己講得挺好,自己都有點被自己感動了。窗外山上樹枝輕搖,小鳥啾啾,小小的低矮的教室裏,仍然有新鮮的潤澤的天光在學生的臉龐上流淌,而他在講著純粹的音樂故事,這又是多麼純粹美好的時光。可是學生們好像並不太懂,那個叫陳宇翔的學生不斷地舔著舌頭,不耐煩地晃動著屁股,好像板凳上長了刺。張鐵林說,陳宇翔,有什麼問題麼?
陳宇翔扭扭捏捏地站起來說,原來,歌也是寫出來的啊,我以為是唱出來的,可是為什麼要用五根線寫呢?
陳宇翔這一說,其他同學也跟著叫起來,一個學生說,外國人笨唄,不打格子字就會寫歪了,所以要打五條線。
張鐵林問,你們不知道有五線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