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蝸牛班(上)(1 / 3)

張鐵林直到上了車,找到了自己的硬臥號,斜靠在被子上,等到火車開動了,這才掏出手機給妻子黃小慧發了個短信:休年休假,兩月不回。那幾個字像鳥兒一樣從手機藍屏上展展翅膀飛走了,他扭頭看了看四周同一個車廂的人,竟然都埋頭按著拇指,他禁不住搖頭笑笑,短信這東西真是厲害,就在這個時候,該有多少隻鳥兒正振翅飛翔,呼啦啦穿梭在城市中,落在對應的那一棵棵手機樹上啊。

黃小慧一直沒有回複,這在張鐵林的意料之中,他本來就沒指望她回複。他估計她已經看到了他特意放在她梳妝台上的那一疊話費清單。話單是她的,作為一名醫院護士,黃小慧並沒有多少社會交往,所以她的話單上內容單一,除了她同事及父母親屬的幾個號碼外,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個不尋常的號碼出現頻率之高超出了正常值,有時一天有二十多個短信,通話時長不等,有時一次達到四五十分鍾,通話與短信時間多在黃小慧上晚班的時間,也有白天的,但那多是張鐵林在外采訪的時候。當張鐵林略施手段通過關係在移動手機公司打出黃小慧幾個月來的話費詳單後,他卻並沒有多少憤怒,隻是感覺特別疲憊,像剛剛跑完一場馬拉鬆。他一步步走回家,躺在床上,看著對麵牆上他和黃小慧紀念結婚十周年的婚紗照,就又爬起來收拾行李。因為經常出差采訪,行李包都是隨時準備出發的狀態,采訪本、筆記本電腦、數碼相機、一本喜愛的書、洗漱用具,他拖起包,把口袋裏那一疊話費單放在了房間黃小慧的梳妝台上,用一瓶香水壓著,然後像戰場上的逃兵一樣,迅速地逃開家。

張鐵林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前幾天他還和他為了一篇稿件有過不小的爭執,盡管那個人是他的上司——趙衛生。其實他們是同班同學,一起從大學新聞係畢業分配到羅城日報的,起先,他們住在一間單身漢宿舍裏,甚至張鐵林與黃小慧戀愛時,也是趙衛生跟著一道,他羨慕張鐵林找到了黃小慧那樣美麗的女孩子,對黃小慧說,你一定也得給我找一個跟你一樣美麗的女護士。但是慢慢地,他們就有了差距,趙衛生最終娶了一位市人大領導的千金,不幾年,他榮升部門副主任,爾後是主任、副總編輯,據說很快就是總編輯了,而張鐵林呢,到現在還是個采訪部室的副主任,算是老“婦科病”患者了。副主任和副總編的差距是多大呢,張鐵林自己並沒有多在乎,反而是黃小慧很在乎,他們住在一個小區裏,常常張鐵林去上班時,接趙衛生的車也來了,趙衛生從車裏看見他,總是喊住司機,把張鐵林捎帶上。張鐵林也坦然上車,可黃小慧不幹了,她對張鐵林說,你怎麼沒出息呢,他那明顯不是顯擺麼,你就坐得下他那車?張鐵林笑笑說,那有什麼,坐便車往大了說是為地球節約能源,提高能源的利用率,往小了說,也是積極聯係領導麼。黃小慧這時就會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讓張鐵林在乎的是稿件問題,很多次反映社會問題的稿件,都被趙衛生卡下不發,張鐵林去問他時,他總是說,安全第一,我們報紙要生存就得安全地說話,鐵林,我這也是為你考慮。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碼的那些字兒牆一樣坍塌下去,無聲無息,張鐵林晚上回家吃飯時,就會發幾句牢騷,黃小慧總是揶揄他,你怎麼還是熱血青年哪?人家記者是紅包記者,你倒好,成了氣包記者了,天天受氣做什麼呢?你真該跟趙衛生學學了。

當然,那些話都是張鐵林和黃小慧私下裏說說的,不知什麼時候時起,他們忽然不說趙衛生這個名字了,那三個字像是埋在家庭航線前方的一排水雷,都小心翼翼地刻意回避著。一開始,張鐵林以為是黃小慧為了照顧他的情緒而故意回避的,直到有一天,報社搞家屬聯歡晚會,趙衛生和黃小慧之間一個隱秘的眼神交流,張鐵林才有了疑心,他雖然是個大大咧咧慣了的人,但畢竟記者的觀察力還是夠敏銳的,何況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就像感冒咳嗽,怎麼藏都是藏不住的。那一晚上他們一起回到家中,張鐵林主動和黃小慧說起趙衛生來,他說,趙衛生今天晚上的發型不錯,挺帥的,你看找他跳舞的好多,你跟他跳得很和諧啊。哦,黃小慧紅了臉說,是麼,我沒感覺出來啊。嗯,趙衛生的領帶也不錯,一看就是名牌,你看他誌得意滿多風光啊。張鐵林不斷地說著,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遍遍翻來覆去地嚼口香糖一樣嚼著趙衛生這三個字,黃小慧變了臉砰的一聲把自己關進了衛生間,過好半天也不出來。張鐵林望著窗外城市裏的萬家燈火,被燈火映紅的半邊天,他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小時候鄉下的夜空,星星閃閃,幽藍幽藍,純淨,靜謐,他有種想哭泣的欲望,在那樣的夜空下酣暢淋漓地哭上一次,在這裏、在城市裏肯定不行,他知道自己哭不出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有了一個人獨行的衝動。而那一疊話單就是逃離羅城的催化劑、導火索,他不得不出發。

火車駛離站台後越來越快,列車廣播裏播出通知,這是一列從上海開往南寧的動車。張鐵林買票時隻對售票員說了一句話,不管到哪裏的,遠程的,越早上車越好。售票員狐疑地看了他好久,以為他是一個做了案想逃亡的罪犯呢,最後,張鐵林拿出了記者證,她才給他這張票,她問他,終點到哪?他說,不知道。隨後趕緊補充說,到終點。他確實不知道自己想要去的終點在哪兒,在路上,先得在路上,隻要在路上就好,他這樣對自己說。現在,他終於在路上了。

廣播裏通知說餐廳開飯的時間到了,這像給了人們一個饑餓的信號,有的到餐廳去,有的買推車上的盒飯,有的拿出自己準備的方便麵,張鐵林沒有動彈,他突然覺得特別困,搖晃的火車像童年的搖籃,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他把自己擺弄成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準備睡了,扭頭看見車廂裏還有一個人和他一樣,沒有動靜。是個女孩子,她坐在對麵下鋪,倚在桌子上,兩眼望著車窗外。窗外早已是一片昏黑了,大片的田野,偶爾閃過的昏黃的燈光,一小段細細的河流,女孩的眼睛在黑夜裏黑黑的,出神,又入神,身子一動不動,臉上卻有東西在爬動,亮亮的,仔細看,是兩行淚水無聲地流淌。張鐵林職業習慣又上來了,他有點好奇,想問她一問,但想了想,他還是閉了眼。

雖然困,可是真要睡了,卻又半天睡不著,張鐵林平時很是羨慕部裏的那些年輕記者們,他們外出采訪,倒頭就能睡下,他們認為雙休日裏最幸福的便是睡到自然醒,到張鐵林這裏,他就得改一改,他對年輕的同事們說,我現在最幸福的事就是醒到自然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睡覺對他就成了一個大問題了,不能很快地入睡,入睡了又不能深睡,總是處在半醒半睡之間。這一夜他還是沒有睡熟,一夜聽著火車鐵軌聲,哐當哐當,火車的鐵軌聲其實也是變化的,他發覺,過隧道時,那聲音沉悶猶豫像患肺病的老人,在平原上,那聲音昂揚高亢,像一個中氣十足的小夥子,而轉彎時呢,又悠揚婉約,如一個走過雨巷的江南女子了。他迷迷糊糊地邊聽著,根據聲音猜測著火車走過的地形,隱隱約約看見下鋪的女孩子一直靜靜地坐著,用手撐著頭,像一幀剪影。

到了淩晨五點多鍾的時候,張鐵林聽到一陣舒緩的、輕輕的音樂聲在不遠處飄蕩,聲音不大,卻極有穿透力,好像就在耳邊,壓過了鐵軌的單調的聲音,曲子應當是《梁祝》吧。他聽了聽,翻身起床,下到外麵走廊上,晨曦的微光中,他看出來,正是那位一直坐著的女孩子,她嘴裏含著一把口琴,對著窗外吹奏著,她鼓起腮,一呼一吸,見到張鐵林,她連忙停了下來。張鐵林說,你吹啊,吹啊,很好聽的。女孩子說,對不起,不是吵了您吧。張鐵林說,沒有,沒有,再吵也沒有鐵軌吵啊,你應該早吹麼,這樣我晚上就不用聽鐵軌聲了,肯定會睡熟很多。張鐵林說著笑了笑,女孩子也不禁抿嘴笑了一下,卻不再吹口琴了。

張鐵林壓抑了的職業習慣又湧上來了,他好奇地問,現在吹口琴的可是太少了,我們年輕的時候倒是常玩的,現在都快成了文物了。

女孩點點頭說,吹的人是不多了,不過,帶著它在路上方便,想吹了拿起來就吹。

張鐵林說,那感覺真是好,你應該戴上寬邊的草帽,穿著牛仔褲,背上旅行包,在廣袤的沙漠或是寬闊的草原上,夕陽西下時分,邊走邊吹著。

女孩子忽然不做聲了,又抬頭看窗外,眼裏又滿是憂傷。

張鐵林說,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女孩搖搖頭,低聲說,我以前和他就是那麼約定的呢。女孩子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眼淚又好像要流了下來。

張鐵林趕緊調了頻道轉移了話題,你這是要到哪裏?

女孩看了一眼張鐵林,說還沒想好呢,就順著火車走吧,走到哪裏算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