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鴨湯(下)(3 / 3)

“後來,後來,他就要我答應他,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離,他養著我,要跟我在一起過一輩子。可是,可是,我遇見了你,為什麼要我遇見你呢?”

費小倩始終抬頭望著天邊的月,她仰著頭,眼淚就從臉龐兩邊滑落下來,打在草葉上,草葉上也映了一個細細的月亮牙子了。

馬行回到宿舍後,蒙頭大睡,他不知道他接下來怎麼能活下去,他想恨費小倩,可是想著她哭泣的樣子,他一點也恨不起來,甚至連費高生他也覺得他可憐而不是可恨。馬行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到了晚上,讓馬行想不到的是,費高生竟然來了,他臉色平靜,他盯著馬行說:“今天晚上有一群野鴨落在蕩口,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馬行瞅了他一眼,他看不出費高生的表情,“我累了,”他虛弱地說,“明天,明天行不?”

費高生慢慢轉過身說:“白天我就不需要你幫忙了,就是今天晚上,一個人照應不過來,我白天看到了,有一群野鴨今天晚上要落下來,正好一網打盡。”

費高生說著,踢踏著腳步走了。

馬行看著他的背影,猛地喊了一聲:“你等我!”

費高生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緩緩地停步,轉身,看著馬行關上房門向自己走來。

老洲村街上的人都睡了,兩人的腳步聲,沙沙沙,沙沙沙,像一場春雨。

到了一處蘆葦蕩口,風細細吹,蘆葦們招搖著新葉,互相摩擦著,搖出一片低語,水麵上細浪不時湧上岸,嘩,嘩,拍打著葦根,暗夜裏,一切都隻看出個些微的輪廓,馬行卻好像看見費高生的眼睛裏閃著一道暗光。

費高生冷靜地拉好了網,他對馬行說:“我到對岸去趕鴨,我一喊拉網,你就拉緊這根繩子。”

馬行點點頭。他看見費高生像一截黑木頭,潛入水中,劃向對岸,水聲細碎,劃出了一圈圈小紋。

費高生上岸後,在岸上走了走,果然有一群野鴨撲啦啦飛了起來,它們驚慌失措,盤旋著落下了湖麵,費高生喊了聲“拉!”

馬行應聲一拉,卻聽到嗡一聲響,一個巨大的東西砸在他的後背上,隨即一張大網網住了他,那網越縮越小,並有一股力量拉著他,拖到了水中。馬行大叫,“我被網住了,搞錯了,是我被網住了!費高生,錯了,我被網了!”

費高生在岸上,拉著手中的網繩,他看著水中心的人掙紮著呼叫著,不由地嘴角又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扔掉手中的繩子,扔到水中央:“姓馬的,告訴你,這就是對你的懲罰,告訴你,我姐姐一輩子隻跟我一個人好!誰也奪不去!”他的聲音不大,像是對著馬行說,又有點像喃喃自語。

馬行仍舊在拚命地從水裏往上拱,拚命地喊著,他根本就聽不見費高生說著什麼。

費高生看著他,忽然也有兩行眼淚順著臉腮無聲地流了下來:“你別怪我,你可別怪我,都是你逼我的,都是因為你,她不理我了。”他哭泣著,然後,抹了抹臉,迅速地遊到對岸,鑽進蘆葦叢裏,抄小路回家了。

在他身後,馬行的聲音越來越小。馬行在水裏一衝一衝,沉沉浮浮,網網住了他,他劃不起水,水嗆著他,一直嗆到心肺裏,在最後的一瞬,馬行總算想明白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他第一次到小木棚裏,就覺得那屋裏有哪裏不對勁,原來,就在那一張床上,住著兩個人的小木棚裏隻有一張床,床上隻有一床被條,那被子上繡的正是一對野鴨樣的水鳥,也許是鴛鴦吧,他記得,那被子的色彩是鮮紅的,水鳥的頭頂堆著一撮五彩的翎毛。

馬行在水底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便放棄了掙紮。

馬行的屍體是在他失蹤一周後,由洲上的另一個捉團魚的人發現的,他在叉團魚的時候,叉到了一個沉重的東西,他以為是叉到了大鯉魚精,拉了半天才拉了上來,一個大網中,先拉上來了一隻白慘慘的手,向上直直地伸著,像要抓著什麼,嚇得他丟下叉子就跑,去報告給陳滿意。

據說,馬行的臉已經被魚蝦咬得麵目全非,但陳滿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馬行,他認出了馬行手上戴的手表:“這是馬行的表。”他脫下馬行的手表,貼到耳邊聽,“上海貨就是上海貨,媽媽的,還在走!”他說著,順手將手表放在了自己口袋中。

葬馬行的那天,作為馬行的好同學,我也去了,老洲的人一致認為,馬行是想去捉野鴨,誤踩了機關而送命的。馬行的墓就選在洲上一處高地,葬禮也十分簡單,到中午的時候就結束了。

葬禮完了,我一個人往洲對麵走去。沒有了馬行,我和老洲還能有什麼聯係呢?

陳滿意送我走到洲口,正要和我揮手告別了,卻聽到洲上的大喇叭響了:“陳支書,請你趕快回到大隊部,請你趕快回到大隊部,有緊急事情,有緊急事情。”

陳滿意不知道什麼事,他來不及和我說什麼,轉身就跑,我好奇起來,也跟了上去。

我們跑到了大隊部門口,早有保管員趙國強在那等著:“支書,不好了,費高生姐弟倆都死了!就死在家裏!”

陳滿意說:“死的人呢?”

“還在他家的小木棚子裏!”

陳滿意破口大罵:“那你他媽的還讓我回大隊部?直接去小木棚子啊!你蠢不蠢!你比豬還蠢!”

陳滿意一邊罵著,一邊跑步前進,跑得喉嚨裏拉風箱,跑到了小木棚裏。

那個小木棚,馬行曾向我描述過很多次,我進去後,覺得一切都不陌生。屋裏的床上,躺著一個小個子男人,他臉色安詳,嘴角甚至還掛著微笑,兩隻手伸向地麵,在他伸手的方向,是漆黑的泥地,躺著一個一頭長發的女人,她背伏在地,看不清她的臉,隻看見她玲瓏曲線的後背,她佝成了一團,似乎要努力地逃離床上的那雙手。屋裏,一缽野鴨湯還在小火爐上燉著,香氣還在屋子裏繚繞。

陳滿意看看姐弟倆,他走到野鴨湯前,聞了聞,用大湯勺在湯裏攪了攪,撈出一大塊肉丟在一頭來看熱鬧的狗麵前,狗受寵若驚地看著陳滿意,猛地叼了肉就吃,它狗吞狗咽,恨不得連骨頭都吃下去。它吃下去了,沒過一會,它嗚咽著叫了起來,隨即嘴裏吐著一堆堆白沫,軟軟地倒了下去。

公元2008年的清明節前夕,我那已經從一所師範院校退休的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讓我在清明節那天陪他去一趟安徽,到一個叫著老洲的地方。他說他要看看他的老同學。

清明那天傍黑時分,我們來到了老洲。

洲上一片荒涼,住戶大多已經搬到了對岸,因為1998年的一場大水,淹沒了老洲,隨後就開始了移民工程,現在已經遷得差不多了,隻有幾戶老住戶舍不得離開,就在洲上住著。父親的神情一到洲上就變得凝重了,我暗暗覺得他挺可笑的,也許人一上到年紀就會懷舊吧,可是他才剛剛退休啊。

父親不停地向洲上的老人打聽,是不是還記得一個叫馬行的人?洲上的人一律呆呆地看著父親,搖搖頭。

父親急了,說:“不可能啊,他在這裏當過老師,他還會畫畫,當時老洲許多人家牆壁上的宣傳畫和標語都是他寫的。”

老人們努力地想,在父親熱切的眼光中,他們還是堅持原則地搖搖頭。

“那麼你們記不記得費高生?他會捉野鴨子,他還有一個姐姐,叫費小倩,他們都死了,葬在一起的,是我看著他們三個下葬的,你們能幫我找到那墓地麼?”父親急切地問。

老人們又仰了頭想,眼光望著天,像是天上有他們的答案,他們望了半天天空,還是搖搖頭:“發大水,什麼都衝了,就我們這幾個老骨頭怎麼也衝不走。”他們說著,歎著氣。

父親隻好領著我在洲上亂走,卻怎麼也找不見父親說的那座墳墓,我們隻好返回到對岸的小鎮上,小鎮街道上有幾家小飯館裏竟然寫著“野鴨湯”的招牌,父親眼前一亮:“看來野鴨還是沒有絕跡。”

我們找了個小店,要了個野鴨湯,湯一上來,父親看了一眼,就搖搖頭,他苦笑著說,“一看就是假冒的,湯色都不一樣,現在可能是吃不到當年的那個味了。”

父親有些悵然所失,在小鎮的燈光裏,他喝著酒,絮絮叨叨地對我說起了上麵的那個故事。他還說:“我這次來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聽聽野鴨的叫聲,詩經裏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詩句,過去老先生們一直將雎鳩解釋為大雁,我以為就是野鴨,關關就是野鴨的叫聲,我教了那麼多年中文係的課,講到這一課,我都想和學生們講一講野鴨的故事,可是我一直沒講,我怕我講錯了,我懷疑我當年是不是聽錯了,或者,馬行當年是不是聽錯了。”

父親說完,端坐在那裏,微微側著頭,像是在傾聽從洲那邊傳過來的聲音。小鎮很靜,聽到風的走動聲,風從洲上刮過來,攜帶了洲上的沙子、油菜花粉、一隻破塑料袋、一個老人的一聲歎息,就是沒有父親一直回想和向往的那關——關——的鳴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