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在放學後把扁發留下來,帶到辦公室裏,拉開抽屜,抓了幾粒大白兔奶糖給他,扁發高興地把奶糖捂在心口,吃了一顆糖,還把糖果紙用手撫平了,小心地夾在語文書裏。
馬行看著他說:“扁發,聽說你家有隻貓,很厲害是不?”
扁發驕傲地說:“那是,我家那隻貓,吃過一條土棒子蛇,狗見了它都繞了路走!”
馬行做出驚訝的神情說:“那麼厲害啊,那它靈活不靈活呢?”
扁發著急地說:“怎麼不靈活?它能進洞捉兔子,上樹捉八哥!”
馬行沉吟了一下說:“那你能不能把你家貓借老師用一晚上,老師房裏老鼠太多。”
扁發一口答應。
馬行叮囑說:“就一晚上,別讓你家裏父母知道了,老師不想為這點小事找你爸媽,你就悄悄地送過來吧。”
晚上,扁發果然偷偷地把那隻大貓送來了。
等扁發走後,馬行抱著大貓去了堤壩下。他悄悄地潛伏著,穿過竹籬,拉開小木棚的窗子,把大貓送了進去。
第二天,馬行再去小木棚時,費小倩告訴他,費高生的寶貝媒鴨被一隻野貓叼走了,那野貓真利索,三下兩下就鑽出去了。
馬行跟著費小倩惋惜著:“那,他還怎麼捕野鴨呢?”
費小倩歎氣說:“是啊,重孵化和訓練一隻媒鴨要好幾個月呢,我弟弟傷心死了,一早就出去找野鴨蛋去了。”
馬行四處望望,看見地上還殘留有野鴨的細毛,有一朵正在悠悠地飄蕩著。這天傍晚,馬行故意堵在費高生回家的路上,他看著費高生網裏寥寥的幾隻野鴨子,笑笑著說:“今天怎麼隻有這麼幾隻呢?”
費高生恨恨地掃了馬行一眼,眼睛裏白多黑少,也不說話,側過身,走了。網袋疲倦地搭在他的後背上,網眼裏裝滿了一個個渾濁的夕陽。
馬行就這樣過了一個波瀾不興的冬天,又迎來了他下放生活的第二個春天。春天,一般總是會發生一些事情的,馬行在這個春天就發生了一件事。
這個春天,馬行買了一輛自行車,是他春節回家,特地從上海買了,一路上坐船過渡帶到老洲的。馬行買自行車的目的,除了有一點炫耀的意思外(洲上隻有為數極少的幾輛),主要還是為了方便去費小倩那裏,因為從老洲小學到費小倩的小木棚,要穿過老洲那條街道,然後,拐上一條土路,穿越田畈,上到堤壩,再往下走,步行的話最少要四十分鍾,有了自行車就方便多了。
馬行夾著畫板去堤壩上,對別人說是去寫生畫畫,他騎在車上,風鼓蕩起上衣,看上去像長了一雙翅膀,泥路上坑坑窪窪,他一高一低地飛著,飛到堤壩下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是飛到了堤壩下的小木棚子裏。
因為有了自行車,馬行向費小倩提議,他們一起騎著自行車沿著堤壩往下走,找一個地方野炊去。
馬行的提議得到了費小倩的響應,她回憶起北京的生活,她說:“我還是在讀小學時,和同學們搞過野炊的,就在香山公園旁邊,我那天是負責拾柴的。”
馬行笑著說:“那我下次就負責壘灶!”
他們選了一個好天氣出發了。
雲淡風輕,洲上的地氣在暖陽的照射下,在原野的盡頭冒出一縷縷虛幻的煙霧。馬行躬身騎車帶著費小倩,他騎得飛快,遇到平坦些的地方,他就放了車龍頭,平伸開兩手,做出飛翔的樣子。堤壩上沒有人,大片新生出的蘆葦稈遮住了他們的身影,車輪上鋥亮的鋼圈映上周圍青草色,在飛速的轉動中,成了一圈綠輪子。
馬行忍不住對著原野,模仿野鴨的叫聲喊著:“關——關——,關——關——”
費小倩四麵看看,也喊了出來:“關——關——,關——關——”,她在身後喊著,“我沒這麼大聲喊過呢,沒有人聽見吧?”
馬行拚命向前騎著:“有啊,有人聽見!”
“誰?誰聽見了?”
“我啊!我不是人麼?”
費小倩紅了臉,笑罵著:“你不是人,你就不是人!”
馬行哈哈大笑著:“還有野鴨子會聽見,它們一會兒全要集中來了!”
“那好,我們給它們開會!”
他們在風中大聲說著笑著,直到精疲力竭,馬行才停了下來找了個適合野炊的地方。這地方就在堤壩下,生出厚厚的地皮草,踩上去軟綿綿的,還有一窪清水,草地上長著高高大大的楓楊樹,戴著高冠拖著長尾的戴勝鳥在林間飛來飛去,環境好,水也不愁,做柴的樹枝也不愁,馬行拿下攜帶的鍋、碗、刀、鏟等,開始挖土壘灶。
費小倩去柳林裏撿枯樹枝,她鑽到了密林裏,柳條絲絲縷縷地垂下,短的掃到她的頭發,長的掃到她的腰肢,她一會子彎腰,一會子伸腰,馬行一邊挖灶,一邊不時抬頭看著她,他仿佛聽到遠遠的蕩口傳來陣陣“關——關——”的叫聲,叫聲迷離,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又很近。
忽然,費小倩淒厲地叫了一聲:“媽呀!”
馬行抓起鏟子就跑去:“怎麼了,怎麼了?”
費小倩倚著一棵古楓楊樹,指著另一棵柳樹粗大的樹根,“蛇,一條蛇!”
馬行走近樹,敲著樹根,果真有一條花紋斑斕的菜花蛇,昂著頭吐著信,悠悠地穿過樹根,往草地一邊遊去:“走了,走了。”他安慰著費小倩。
費小倩卻更恐怖地叫了起來,“啊!啊!”她幾乎要跳起來,似乎要逃離地麵。
馬行往她身邊靠攏,費小倩已經臉色蒼白,雙手顫抖,眼睛眨個不停。馬行一把抱住了她,她也一把抱住了馬行。
馬行目送著蛇走遠了,費小倩還把他抱得緊緊的。
“走了,走了,別怕,有我呢。”
她不做聲。
馬行感覺到了她的溫暖,她的呼吸,他又一次聽到野鴨的叫聲,“關——關——”,叫聲迷離,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又很近。他一下子把頭低了下去,尋找她的嘴唇。
她在拒絕,又好像在等待。
直到馬行在喘息中完成自己的第一次,爬起來時,他才驚訝地發現,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馬行瞪大了眼睛,用不解的眼神詢問她。
費小倩什麼也不說,她隻是扶在一棵柳樹上,抱著大樹痛哭著。
馬行站在一旁,他痛苦地用拳頭敲打著另一棵樹:“誰,你說是誰,我去殺了他!”馬行低頭看著地上的那一塊青草,方才他們在上麵踩踏過,撕裂過,可是並沒有留下一枝映山紅。
費小倩看著馬行咚咚地錘打著樹幹,手上的血絲染在樹皮上,像紅油彩,她鎮靜下來,停止了哭泣,轉過身說:“馬行,你別打了,你走近來,我告訴你。”
馬行向前跨了兩步,費小倩向他慘淡地笑了一笑,抬頭望向天邊,馬行也隨著她的目光看著天邊,天邊竟然有一彎細細的月亮,大白天裏,太陽沒有落下去,月亮卻也顯露在天邊。細月亮也是慘淡的白,像她的笑。
費小倩不看馬行,隻是抬頭看那細月亮,她說:“馬行,你知道我和我弟弟在老洲這地方過的是什麼日子麼。”
“我們從趙家癩子那裏跑出來,是因為他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喝了酒就拿了刀砍我們,他是真砍,你看我弟弟左手手臂上那道大傷疤,就是他砍的,那天我弟弟回家晚了,他撈起砍刀就往我弟弟頭上劈,我弟弟用手一擋,砍刀換了個方向,落在左手臂上,骨頭茬子當場都看得見,血濺得一屋梁子,反正在家裏也沒得吃,還要挨打,趙家癩子打得那樣狠,村裏也沒人來說一聲,我們就遠遠地避了他和村裏人,到了洲邊的小木棚子裏。
“在那裏,沒有砍刀,沒有村裏人的冷眼,我和弟弟吃在一起,房子小,我們就睡在一個房裏,我睡床上他睡床下,我們是一家人啊。剛開始捉野鴨,他也沒有經驗,十天半個月也捉不上一隻,我們經常餓肚子。有天晚上,天下雨了,我在家等他捉野鴨換米回來,雨天的柴難燒著,濕煙沿著地麵一團團地滾,嗆得人透不過氣,我趴在灶前吹柴火,弟弟回來了,他又沒有捉到野鴨,我們已經沒有一兩米了。在濃煙中,他抱了我痛哭,他哭我也哭。哭了一會,弟弟推開我又出去了,他對我說,再不能弄到一隻野鴨他就不回來。我怎麼拉他都拉不住,到半夜的時候,他果真帶著三隻肥嫩的野鴨回來了,“回來時,他身上凍得像冰塊,上下牙齒直打哆嗦,可他見了我還笑嗬嗬的。那晚我們燉了一鍋野鴨湯,我們喝了湯,坐在床上,他身上的寒氣還沒有除盡,身子還不停地顫抖,我讓他躺到我的被窩裏來,他還是冷,特別是腳,他告訴我他在冷水了泡了三個小時,把腳泡木了,一時不得還原。我聽著就哭了,就解開胸,捂著他的腳。他長大了,他的腳熱了,身上也熱了,他熱熱地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