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小倩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任憑弟弟罵著,一語不發,看得馬行都替她著急。他覺得她太寵愛她弟弟了,憑什麼不讓她和自己來往?憑什麼弟弟像訓小學生一樣訓姐姐?
費高生罵著罵著,忽然一個人大聲哭了起來,他一把抱住費小倩,把頭埋在費小倩的懷裏,拱動著,哭訴著:“嗚,嗚,我不要你和他好,我隻要你和我好,姐,姐,我不要你丟下我。”他完全像一個孩子。
費小倩也抱著弟弟,用手拍著他的後背:“好,好,姐隻和你好。”
看著眼前的一切,馬行先是嚇了一跳,後來忍不住笑了,他想,原來費高生是怕自己奪走了他姐姐,丟下他不管,費高生想起自己小時候,姐姐出嫁時,自己也是一樣的心理,對那個叫姐夫的人恨之入骨,認為是姐夫硬生生地從自己身邊搶走了姐姐,看來,費高生個子長大了,心理還沒長大呢,其實,這算個什麼呢?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馬行輕鬆起來,他偷偷滑下老柳樹,回到學校去,腦子裏想著,以後也要和費高生多交流交流,不怕他不認同自己。
然而,事情並沒有像馬行想象的那麼簡單。
馬行先開始總是在費高生回家時,也來到小木棚子裏,今天帶一個小方凳來,明天帶一個暖水瓶來,甚至把自己心愛的一套油畫棒送給費高生,因為他聽費小倩說過,費高生也曾喜歡過畫畫,然而,費高生不為所動,他一看見馬行,就兩眼冒火,不理不睬,就這也還罷了,讓馬行受不了的是,一旦費高生在家,費小倩就完全是一個六神無主的人了,她連碰觸一下馬行的目光都不敢,更不要說兩個人說說話了。讓馬行待在那裏索然無味,不得不一次次夾著尾巴田鼠樣灰溜溜地逃走。
當然,馬行是一個不容易服輸的人,他知道費高生的軟肋在哪裏,他還是害怕大隊的領導的,他之所以敢對馬行橫眉冷對,是因為馬行隻不過是個小學老師,再者,因為他知道馬行喜歡他姐姐,也就不敢對他怎麼樣。於是,馬行有了另外的想法。就在我去老洲找馬行的那個冬天,馬行終於從老洲大隊支書陳滿意那裏討來了一個兼任的職務。馬行告訴陳滿意,洲上那些捕鴨專業戶,有不少人私自將野鴨高價賣走,而不是足額交到大隊,長期這樣下去,不但損壞了國家利益,也影響了老洲大隊的收購量,更重要的是助長了私心,破壞了社會主義建設。
馬行的政治理論水平很高,他的一番話讓陳滿意警覺起來,這是個問題,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不抓不行,他問馬行有什麼辦法沒有?
馬行沉吟了一會說:“首先,這事也不能搞大,別的大隊沒搞,我們就不要先搞,第二,搞就要搞準,要調查清楚,掌握證據。”最後,馬行建議,讓他擔任捕鴨檢查組的組長,組成一個班子,先在各個捕鴨的蕩口檢查,然後根據檢查的情況再決定處理意見。
陳滿意點頭說:“好,好,小馬老師,想不到你還真是漆匠的家夥,有兩把刷子呢,這個事就交給你了。”
在大隊會上,陳滿意把這個決定宣布了,馬行當天就走馬上任。
馬行現在可以不再偷偷摸摸地到小木棚了,十幾個蘆葦蕩口,他高興到哪裏就到哪裏。第一天,馬行就來到了費高生的那個蕩口,他想先看看費高生是怎麼樣捕鴨的。先前,馬行曾央求費高生帶他去捕野鴨,被他一口回絕了,可是現在,費高生卻不得不帶他去。
馬行跟在費高生的後麵,進入了蕩口,馬行的本意還是想和費高生緩解一下緊張關係,他想,在兩個人的環境裏,可以說說話聊聊天,相互了解了解,他也可以幫助費高生做做事,在勞動中和他打成一片,這樣,很快就會消除費高生的反感的,因此,他主動要求替費高生背網,費高生客氣卻生硬地拒絕了,他隻顧自己在前麵走,懷裏還揣著那隻嬌氣的小野鴨。
這天天氣很好,秋風吹得人身上涼爽輕快,寬闊的水麵上蕩起層層微波。在水麵的中心,一個木樁、蘆席窩成的小棚佇立在水麵上。費高生放下網,從蘆葦叢裏拖出一隻小舢板,放上捕鴨的工具,示意馬行坐上去,一路劃向小棚。到了小棚,費高生麻利地取下網,又縱身躍入水中,將兩張大網係在小棚的木樁上,一左一右拉向對麵的蘆葦蕩裏。
一切安排好後,費高生坐在小棚裏,拍拍小野鴨的脖子,說:“下水吧。”
小野鴨扭頭擺尾地飛到水中,它伸長了脖子,昂首叫著,關——關——,關——關——,它叫了一會,又飛起來,在水麵的上空盤旋,越飛越低,隨後又落入水中,撲打著水花,昂首叫喚著,如是三番,天空中漸漸飛來了三隻,五隻,七隻野鴨子,它們在一起追逐著,嬉鬧著。費高生示意馬行不要出聲,兩人臥倒在棚子裏,盯著水麵。
費高生觀察了一下天空,見沒有野鴨飛來了,便悄悄拉動了棚子中的一根繩索,隻見繩子從水中閃起,隨即兩張長方形的大網刷地一下從群鴨腳下翻出水麵,並合在一起,把七隻野鴨緊緊地夾在網中,然後呼的一聲倒在水的一方。被俘獲的野鴨在網中撲打著翅膀,用頭撞著網絲。就在網從水中翻起的同時,守在小席棚裏的費高生一個人跳上了小舢板,急速地蕩起雙槳,朝著網鴨馳去。一到網邊,他就像籠中抓雞,迅速地將那些野鴨們一隻隻擒拿出來,裝進舢板上的尼龍網。接著,他又快速地將兩網扳開,照原樣安放到水底,輕搖著槳兒,悠悠地蕩回來了。
原先那隻小野鴨也飛上了小舢板,圍著費高生叫著,啄著他的腳丫,費高生從背後的水袋裏撈出一條條小魚喂著它。馬行看明白了,原來那隻嬌氣的小野鴨是媒子,是誘捕同類的叛徒啊,也怪不得費高生那麼寶貝它。不過,對費高生一連串緊張而又輕快的動作,他還是在心底裏暗暗佩服起來。
連續半個月,馬行都以檢查組組長的身份,跟著費高生去捕野鴨,跟的天數多了,馬行發現這樁活計並不是看起來那麼容易。首先,選擇天氣很重要,風平浪靜也不行,那樣的天氣裏,媒鴨在水麵上浮而不動,野鴨視為死鴨而不下落,大雨滂沱天氣,野鴨龜縮在蘆葦叢裏躲雨,媒鴨怎麼叫喚它都不出來,如果風大了,吹起水麵濁浪滔滔,野鴨們隻會在空中滿天亂飛卻不落水麵。所以,捕鴨人要會看天氣,也要會守候,有點像守株待兔。再者,也要有個好水性,隨時準備跳入水中,解網拉網取鴨,大多時候都要在水中進行。馬行跟在後麵,要求去拉網解網和取鴨,但總是做得毛毛躁躁,有兩次將網拉破了,取鴨更是將本來好看的鴨毛抓得遍體鱗傷,鴨毛亂飛,就是費高生不瞪眼他也不好意思亂幫忙了。
總的來說,除了知道了費高生是怎麼捕鴨的,別的沒有達到馬行的預期目的,加上農忙假結束了,學校又要上課了,馬行隻好被迫停止了這一行動。接下來就是冬天了,馬行照舊沒事就到費小倩那裏,盡量在費高生回來之前離開,但他常常在北風裏望著蕩裏,心想,這樣的風中,水麵上那個小窩棚還不成了過風亭?更不要說還要在水麵上奔來跑去了,這樣的日子守在棚裏捕鴨也真是辛苦。馬行曾經和費小倩說過,他可以建議大隊支書陳滿意,在冬天裏把費高生抽調回來做別的事,以免吃苦。費小倩卻搖搖頭說,費高生就是喜歡一個人做事,他不想和隊裏別的人在一起,他就是這樣的人,就隨他吧。馬行也就隻當說說算了。
馬行處處想和費高生搞好關係,可費高生不但不予以理睬,反而采取了對立措施。
大概是馬行去小木棚子去的太頻繁了,幾乎每天都去一次,有好多次,馬行前腳走,費高生後腳就進了門,他一進門就拿眼睃他的姐姐,摸摸屋裏的一個凳子,熱熱的,他就罵:“那個家夥又來啦?!”然後就黑了臉和費小倩吵架,費高生的怒氣像一個吹了氣的皮球,漸漸脹大。有一天,馬行再去時,剛走到小木棚前的竹籬邊,踏上一叢荒草中,卻聽到啪的一聲響,一隻鐵夾子夾在他右腳背上,腳背先是一麻,隨後劇烈地疼痛起來。
馬行低頭看,正是一隻洲上人常用的捕鳥夾,但一般是放在無人的蘆葦蕩邊上的,放在這裏捕個什麼鳥呢,他仔細看看,夾上連一粒糧食都沒有,明顯不是誘捕鳥的,而是將目標對準了他,這草叢正是從堤壩到小木棚的必經之道,馬行金雞獨立著,一隻腳踮著走,又痛又恨。他向著遠處的蕩口看了一眼,嘴角咧了咧。
就在那個冬天,我第一次到了馬行所在老洲小學,第一次吃上了鮮美的野鴨湯,也見到了馬行畫的那些關於費小倩的畫,聽他說著他和費小倩的事,他說他和費小倩還是那樣一種狀態,障礙就在費高生身上,我搞不懂,她為什麼對她弟弟那麼遷就,哼,他費高生也別以為我馬行吃素的,把我弄毛了,我也不讓他好過!麵對馬行的甜蜜和苦悶,我也沒什麼好建議,我還不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呢,我能說什麼?我隻是一邊讚美野鴨湯,一邊讚美費小倩,這一點我還是懂的,那就是——讚美總是沒錯的。
夾腳事件過後不久,馬行再到小木棚就小心翼翼地,手裏拿了個竹棍子探著路,果然又碰到了好幾個鐵夾子,馬行不動聲色地將鐵夾子收起來,也沒有告訴費小倩,他隻在心裏暗暗謀劃著。
馬行在老洲小學教的是複式班,就是一個人在同一個教室,教了四年級又教五年級,教四年級時,五年級的學生就做作業。馬行教的班一個是三年級,一個是五年級。五年級有個男孩,叫扁發,他學習不行,看到字頭就痛,老是留級,光五年級就念了三年,但膽子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