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村裏的光棍趙家癩子看上了如祺,那女人奶子大屁股翹,一看就是個能生養的,趙家癩子四十歲了也沒討上媳婦,就天天去那小棚子裏,苫個草,挑個水,糊個牆,要不了半年,連拉帶扯地,兩人就睡到了一張床上。趙家癩子在村裏有三間房,就把如祺和一對兒女接到自己房子裏,開頭倒也還好,過了一兩年時間,不管趙家癩子白天黑夜怎麼樣下力耕種,如祺的肚子總是鼓不起來。趙家癩子就天天罵了,“給人家一生就一對,我種了那麼多種子就是一粒不發芽!娘賣屁的,我的種子就不是種子?”隨著時間越來越長,趙家癩子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他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拿一把菜刀,說是要剖開如祺的肚子看個究竟,是不是這娘們兒在肚子裏塞了個漏鬥,故意不懷他的種。
什麼?你知道了,費高生就是如祺的兒子?是呀,就是呀,他姐姐?他姐姐叫費小倩。他們姐弟倆可就慘了,趙家癩子一發火,他們就拿了腰籮,比他們個子還大的腰籮,去了洲上的野地裏,到那裏鏟豬草,每天不鏟兩大籮回來,就不要想吃晚飯。有時候,逢上趙家癩子酒喝多了,站在自己家門前拿著刀子亂轉,他們就不敢回家,天黑了,牛也回來了,雞也上柵了,蚊蠅子在眼前飛著,他們靠在腰籮邊,遠遠地、呆呆地看著趙家癩子,他們知道這時候回家少不了一頓棍子肉吃吃。你說我怎麼知道?我就看過的呀。有一回晚上,我上工回家,走過油菜田,油菜長得老高,油菜花開了,我走過田埂,螞蚱們在腳邊蹦來蹦去,走到兩塊田搭界的地方,看到一團黑黑的影子,也不動,也不叫,我嚇了一跳,我舉起扛在肩膀上的鋤頭大聲問:“哪個?哪個?不說話我就挖了!”黑影子也不說話,我猜是不是一堆草杆子?就慢慢走上前去,一看,正是那姐弟倆,他們一人靠在竹腰籮一邊,大概是坐久了,竟然睡著了,頭搭在鬆軟的豬菜上,野菜汁粘上他們的頭毛。我把他們叫醒了,帶他們回家。姐弟倆天天在野地裏跑,也不和村裏小孩子一起玩,做什麼事都是姐弟倆在一起,到了他們長得大一點,他們還是搬回到了原先住著的破棚子裏,再也不到趙家癩子身邊去了,他們的媽媽來喊也不回去,直到他們媽媽死去,他們都沒回去。
他們靠什麼生活?你也看見了,這費高生聰明,他天天在野地裏跑,在洲邊的蘆葦裏跑,不知怎麼地,他找到了捉野鴨的竅門,野鴨現在值錢啊,換外彙,全村子裏就數他捉得最多,他主要靠捉野鴨過生活,他每回交完鴨子就走,和什麼人都不多話,老人們說,看到他就像看到當年的大地主謝子尚,他還以為自己還是個人物呢!喝酒,喝酒,小馬老師,老洲這地方,我認定了你才是人物,一看就曉得是從大上海大碼頭來的。
馬行從保管員趙國強那裏總算是詳細知道了費高生的一些情況,但這反而更加激起了馬行的好奇心,他也說不清他為什麼就對費高生那麼好奇,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了費高生的姐姐費小倩,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內心深處其實一直渴望見到的也許並不是費高生,而是他身後的那個神秘的姐姐。
費高生的那張大網放在馬行屋子裏有兩天了,也不見他來拿,馬行這天放學後,特意一手裹了網,一手做擴胸運動,消消停停地往洲邊的壩堤方向走去。他那天仔細地問了趙國強,費高生住的那個小棚的具體位置。即便是問清楚了,馬行還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小木棚隱在堤壩的半腰上,前麵是一排老柳樹,枝葉紛披,後麵靠著大片大片的蘆葦,左手又流著一條小河水,小棚子像一個小小雀窩,如果不注意看,很難發現這一片綠蔭裏,還藏著一戶人家。
馬行下到小棚子前,撩開紛披的柳條,卻沒看到人,他繞著棚子走,走到河水邊,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正蹲在河邊賣力地搓洗著衣服,隨著兩手用勁,帶動著屁股起伏著,顯出了臀部的圓潤豐滿和腰肢的柔軟。馬行想她就是那個費小倩了,可是猛一出口喊她名字麼?
馬行在腳邊看了看,揀了一塊河卵石,瞄著方向,向費小倩身前不遠處扔去。“咚”地一下,濺起的水花讓女人一驚,她一抬頭,扭向身後,茫然地看著。
馬行迎著她的目光看去,心底裏不禁拎了一下。
就在我第一次坐在馬行的房間裏,和他喝酒的那個夜晚,馬行向我說到這裏時,起身走到床鋪後麵,搬過一本厚厚的畫稿速寫本,他翻開來說,你看,你看,就是她。我一頁頁看著,速寫本上畫的女子高挑個子,小蠻腰,瓜子臉,眼神無一例外地帶著一絲驚慌、警覺、害羞,又露出一絲冷漠。馬行說,你說對了,她的眼神就是那樣。
馬行當時被費小倩的那複雜的眼神震住了,竟惹得自己也有一些緊張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努力想擠出一絲笑來,卻像空了的牙膏,怎麼也擠不出來。馬行躲開她的目光,看見她剛才洗著的衣服,脫離開她的手,在水流中展開身子,慢慢往下遊遊去,越遊越快。
馬行指著衣服說:“衣服,衣服。”他一邊喊,一邊撲通一聲跳下河裏,去追趕那件衣服。
洲邊的河,水不深,泥巴深,馬行追了幾步,就追上衣服,在泥裏拔著雙腿,一頭一臉卻都糊上了黑泥巴,他用手一抹,臉上就成了狐狸貓,分不出鼻子眉毛。
費小倩不由笑了,輕輕地扯動著嘴角。
馬行膽子大了,他舉著衣服說:“你終於笑了,你笑起來真好看。”
費小倩的臉紅了,但看得出來,她並不惱怒,隻是收起了淺淺的笑意,又露出警覺的神情。
馬行說:“你看我這樣子,能不能給我一個毛巾用下?”
費小倩點點頭說:“你等著。”果真是標準的北京話。她轉身飛快地跑到屋子裏拿出一方毛巾來。
馬行就著河水洗了臉,他說:“口幹死了,要是有杯茶喝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費小倩。
費小倩又露出笑意,沒有說話,隻是示意他跟著她到小棚裏去。
馬行跟著她進了屋,棚子低矮,迎門是一張桌子,兩把小竹椅,然後是一張一人睡的涼凳,上麵堆著箱子、瓷瓶、暖水瓶等,左邊是一個土灶台,右邊拉了一道布簾,隱約看見一張床,床上鋪得幹幹淨淨,被子也疊得豆腐塊似的,被條是鮮紅色的,上麵繡著兩隻鴛鴦樣的水鳥,交頸嬉戲著。馬行心裏忽然覺得這房間的擺設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一時又想不出來,他費勁地想著,像是一個滾動在鼻腔裏的噴嚏,滾半天也滾不出來。馬行低了頭在喝費小倩遞來的茶,聽到了屋外傳來腳步聲,他站了起來。正是費高生,他挽著褲腳,懷裏抱著一隻小鴨子,鴨子在他懷裏探頭探腦,像個頑皮的小孩子,不時啄啄著他的衣扣甚至下巴,費高生也不生氣,隻是左右躲避著,更像是逗著鴨子在玩,一臉慈祥的樣子。
馬行仔細地盯了鴨子看,才發現是一隻野鴨。他剛要說什麼,費高生也看見了他。
費高生頓住步子,臉上神色一下子變了,他皺著眉頭說:“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