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磚醒來時,覺得眼睛前亮晃晃的,像一麵鏡子正照著他,他慢慢繃開眼睛皮,並沒有鏡子,隻是房間裏特別白,看看牆壁,也沒有刷新石灰水呀,轉過頭看窗外,夠起身,窗子外一片白,原來是落雪了。他想喊一聲,才發現嗓子裏火辣辣的,喉嚨口汪了一大堆痰,吐在地上,綠蔭蔭的像夜裏的狗眼睛,想要起身,身子卻發軟。
聽到小磚吐痰的聲音,房門推開了,小磚看見媽媽王翠花和姐姐趙瓦蘭一齊進來了,小磚,小磚,你醒了。趙小磚問,你們回來了,你們什麼會子回來的?
王翠花把他的被子壓了壓說,我們今天早上家來的,為了等你姐一道,才耽誤了好長時間。
小磚說,姐不是說不回來麼。
趙瓦蘭說,再不回來,爸說就不認我了。
小磚說,你們回來也不叫我,我昨天去接你們,接一下午也沒接到。
王翠花說,小磚,你昨天晚上燒了一晚上,臉燒得像紅雞冠,國強來給你打了一針,你都沒醒。
小磚的喉嚨口又汪了一大堆痰,他呼呼地咳著,王翠花說,小磚,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小磚眯了眼想了想說,我就想吃歡喜團。
王翠花很爽快地說,不就是歡喜團嘛,做。
小磚說,要芝麻裝心的。
王翠花說,行,就芝麻裝心。
小磚已經有好幾年沒吃過歡喜團了,雪白雪白的糯米蒸熟了,用木杵杵成泥,再包上芝麻心,外麵裹上凍米飯,再上鍋蒸,吃起來香甜香甜的,小磚記得原來家家過年都做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做得就少了。
王翠花很快鑽到灶下準備做飯,趙瓦蘭在桌子前收拾東西,小磚問她,姐,都幾點了?
趙瓦蘭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扁扁的東西,一按,藍光一閃,說四點四十。小磚知道那是手機,村裏的李國良老師也有一個。
小磚說,我都睡了一天哪,怪不得肚子餓了,姐,你也買了一部手機?
瓦蘭豎起一根手指在他麵前晃晃,說不要讓爸爸曉得了,也不要和別人說。
小磚點點頭說,那你給我看看,看看就給你。
趙瓦蘭正要遞給他,忽然縮回了手說,你還在生病,等你病好了,我借你玩一天。她說著,翻開花棉襖,把手機塞進裏麵的袋子裏。
小磚覺得頭又沉了起來,他沒有力氣和趙瓦蘭說話了,他想,看你到時敢不給我玩,不給我玩,我就和爸爸講,和全東莊村的人講。他把頭偏向一邊,看著趙瓦蘭,趙瓦蘭的側影很好看。在平時,天色這會子該有些暗了,但一場大雪的白蓋住了村莊,黑夜的黑一下子還穿透不過來,屋子裏變成了一種黑白之間的鋼藍色,就像火苗上最純藍的那一縷。趙瓦蘭就被這純藍罩著,也像一縷跳動的火苗。
小磚對火苗很有研究,因為天天放學回來,爸爸勾著腰在灶台上燒菜,他就要在灶下塞柴禾,火苗的形狀多種多樣,有的喜歡圍著鍋底跳,有的則呼呼地往上直衝。不同的柴禾也有不同的火苗,毛毛柴,在鍋底下蓬一下就著了,但不到兩分鍾就沒得勁了,沒得一點火星子;雜竹子先是嗶嗶地叫,邊叫身上邊淌下一滴滴的油,最後啪地一下炸了;耐燒的是櫧栗樹段子,把自己燒得全身通紅,火苗頂上全是藍藍的火舌,這樣的火,火力最大了,一段櫧栗樹能煮好一鍋飯哪。
小磚在姐姐跳動的火苗中又睡了。再次醒來,王翠花正在床邊喊他,小磚,小磚,吃晚飯了。房間裏暗了,王翠花端著一碗飯在他床前,小磚坐起來,他吸了吸鼻子,歡呼著說,是歡喜團呀?
王翠花輕了聲說,小磚,媽媽是準備做歡喜團的,可家裏沒有了糯米,明天一早,讓你姐去換點,明天上午就做,好不好?
小磚看看碗裏的飯,是平時也很喜歡吃的辣椒豆幹,但這會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看了就討厭,辣椒紅得虛假,像人臉上的凍瘡,豆幹呢,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像死了的泥蚯蚓,小磚一下子沒了胃口,嘴裏木木的。小磚想起寒假前,他和班上的大頭、黑皮說起過年的吃食,大頭說他最想吃豆角酥,黑皮說,好吃還是我大媽家做的豆絲,小磚說,歡喜團最好吃了,我媽做的歡喜團最好吃了。小磚沒有說出的還有對歡喜團形狀的愛好,那一團團的白軟軟的,是一團冒著熱氣的白雪呀。想起這些,小磚咬起嘴唇,眼圈也紅了,他覺得媽媽是在敷衍他,我生病了,連想吃一次歡喜團都不行,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我打豬草收苞穀,什麼事也沒少幹,哼。小磚推開碗說,我不想吃。就低了身,又縮進被窩裏去了。
小磚在淚眼朦朧中,聽見爸媽和姐姐坐在堂前桌上吃飯的聲音,媽媽說,瓦蘭,你明天上午就去找人換點糯米。
爸爸說,國良家好像種了糯稻,就到他家換點。
姐姐說,我才不去他家呢。
媽媽說,咦,國良不曉得你回來了啊,也沒有到家來坐坐呀?
姐姐說,哼,他愛來不來,反正我不得去的。
小磚聽姐姐這樣說,就曉得她是在說假話,在上午的時候,她還問起小磚,這學期是哪些老師在教他。小磚就報出了李國良的名字,姐的眼裏就一亮,問他,李老師教的好不好?長胖了還是長瘦了?還喜歡不喜歡唱歌?小磚有些不耐煩,再加上還有一件事他也不敢和趙瓦蘭說。
其實,小磚早就曉得姐姐趙瓦蘭和老師李國良好了。上學期一開始,李國良三天兩頭就把小磚留下來,塞給他一把糖或者幾張好看的大白紙,笑眯眯地問他,你姐最近有信寄回來嗎?他這樣一問,小磚也奇怪起來,姐姐是有好長時候沒有寄信回來了,她在外打了幾年工,每個月都準時寄錢寄信回來,可最近快半年的時間,她信也沒有,家裏寫信過去,還是原來的地址都被退了回來,小磚估計李國良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又過了一陣子,李國良又留下小磚,他又問,你姐姐最近連電話也沒有打回來過?小磚搖搖頭。小磚看見李國良臉漲紅了,眼睛紅紅的,耳朵墜子下的那一塊肉都像要往下滴血,他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對小磚說,你姐要是回來了,你就把這封信給她。李國良再見到小磚的時候,再也不笑眯眯地了,更沒有糖呀白紙了,連他本來當的好好的勞動委員也被撤掉了。小磚恨死了李國良,他就偷偷地把李國良交給他的信拆了,他看見李國良在紙上寫著,趙瓦蘭,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電子廠裏做工,為什麼封封信都被退回,換了地方為什麼不能打電話給你?不要騙我了,已經有人在溫州的發廊裏看見你了!小磚不太明白李國良寫的意思,他三下兩下就把信撕了,一把火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