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喜團(1 / 3)

小磚又跺了跺腳,一朵涼透了的東西,像學校門口小店裏老蔣賣的玻璃球,順著腳底板,滑溜溜地往腳肚子、腿彎子、大腿胯子上爬,一直爬到心口窩子那裏,咚地一聲,擴散了,小磚就隨著那聲響,又哆嗦一下。

小磚從三點鍾過後,就在這裏站起了。他問了父親趙六斤,知道從縣城到鎮上的車子是三點鍾到的,而從鎮上到他們東莊村,還有十裏路,就是騎著自行車,也要吃兩碗飯的時間,小磚已經念三年級了,這樣簡單的數學題是難不倒他的,他在心裏算了算,決定還是到了三點鍾就到村口的大烏桕樹下去等他的媽媽王翠花。他想,假如媽媽搭了一個便車從縣城回鎮上的呢,再假如車子在路上快了一點呢,所以,家裏茶幾上那架自鳴鍾一敲三點,他就跑出了家,一口氣跑到大烏桕樹下。

一出門,一團冰涼就粘在了小磚的身上,甩也甩不脫,小磚看看四周,也沒有風,但是一團一團的冷就是往身上漫,他靠在烏桕樹下,先是不停地蹦,後來就把腳趾頭在鞋裏麵弓一下伸一下,再弓一下伸一下,他噝噝地叫著,看著前方的田畈,田畈中間有一條路,他希望媽媽王翠花的身影出現在路上。

路上出現了一個小點,小點慢慢變大,大到跟前卻是村後的跛子趙金保,趙金保因為跛,就不能像村裏其他小夥子一樣,到廣州到深圳到北京到長春,到許多許多東莊以外很遠的地方打工,他隻好呆在東莊,和村裏的那些老人打賭,我要是去打工了,早就打成功兩幢樓房了。他一看小磚,說門前兩頭狗,攆也攆不走。小磚嗖地一下,把鼻子下的兩條小狗拉進了鼻孔裏,他不想理趙金保,可看他那樣子好像是從鎮上回來,他問,金保,看見我媽沒有,我媽說她今天回來。趙金保說,你這孩子,要叫我金保叔,我跟你爸是一輩的呢,怎麼沒大沒小的。小磚隻好說,金保叔,我是喊你叔的,你也沒聽見,再喊一遍行了吧。趙金保咳了咳嗓子,說我沒看見,今天都二十七了,你媽還不回來,年貨怎麼來得及準備喲。趙金保說著說著,跛著腿走了,忽然又回過頭說,你姐今年又不回來?再不回來,李國良要跳到水塘裏淹死了。你媽現在又換了個什麼?是高血壓還是心髒病?一聽趙金保說他沒看見,小磚立即一點沒有興趣再和他說話了,他跺了跺腳,說換了個跛子。趙金保把一隻腳踮了起來說,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他很想再教育趙小磚兩句,但一停下來,就冷得骨頭渣子響,他覺得還是早點回去烘火去,就邊罵邊往回走。

天快黑了,小磚等了一下午,除了趙金保,沒有一個人影,到外麵打工的人,要麼就不回來,要回來也大多選在臘月二十四之前回來,今天都二十七了,小磚在電話裏聽得清清楚楚的,媽媽王翠花說二十七的下午能到家的。小磚睜大了眼睛,田畈上空空的,忽然看見了一條狗,小磚心裏想,那條狗要是一直跑過那條田埂,那媽媽就會馬上出現。他揪住心看著那狗,狗跑,跑,在田埂邊猶豫了一下,還是一縱,跑過那條田埂,小磚又有了信心,繼續在烏桕樹下跺著腳,把腳趾頭在鞋裏麵弓一下伸一下,再弓一下伸一下。

媽媽王翠花是在正月裏走的。爸爸的腰子病一天比一天厲害,好像是哪個在他的腰子裏放上了一個冰塊,在大六月天裏,他都要在腰裏捂上厚厚的布,天一變,他就躺在床上,叫小磚使勁捶打,打得那一塊比紅芋皮還紅,他還是叫痛,這痛怎麼就打不走呢。他叫道,小磚,再打兩下子。打了一個夏天,還是痛,終於痛得爬不起來了,到村裏的國強醫生看了一看,國強說,轉到鎮裏去吧。轉到鎮裏,鎮裏的醫生說,轉到縣城醫院吧。轉到縣城醫院,住一天,住兩天,住了一個星期,就花了四千塊錢。爸爸說什麼也不住了,他說,不治了,一個星期就四千塊錢,醫院把我家當銀行哪,我女兒一年的工錢都沒了,不治了。抬回家,爸爸的腰還是直不起來,田犁不開了,柴砍不斷了,可灶下的火還要生起來呀。媽媽說,你就不要犁田砍柴了,我也出去。爸爸說,你也出去,你出去做什麼呢,你也不是十七八歲的小丫頭,識得字看得書,你去人家工廠裏沒人要你的。媽媽說,我去做保姆總行吧,我去掃大街總行吧,紅石村的愛民他老婆當保姆都當發了,一個月純的掙八百多呢,愛民他老婆做事還做不過我呢,我們倆栽秧,我一壟到了頭,她還半壟都不到呢,未必我比不得她?再說,我不出去,就靠瓦蘭一個人,家裏的樓房到哪一天才搭的起來,你看前村後村,除了跛子趙金保,哪家不是壘了二層的樓,再不壘,人家要笑話死了。

媽媽說了很多理由,爸爸隻好在那裏捶著腰說,你出去,你出去,我就和小磚在家裏,我保證沒有你,我也養得好豬養得好雞。小磚知道媽媽其實很早就想出去了,姐姐瓦蘭從福建回來一回,她就問一回,城裏的女人熱天裏真像電視裏放的,隻穿個小兜兜,露出個光背背?她甚至半開玩笑地對瓦蘭說,你哪次也把娘帶去打工去。姐姐瓦蘭隻當她說笑話,說等我掙了大錢,我包架飛機請你和爸倆去玩。媽媽隻好不說,但小磚知道媽媽是真想也出去的,這回是爸爸的腰子讓她有了機會。她在正月初八就和愛民老婆一起到了上海。

媽媽在上海沒做保姆,在醫院裏找到了事做,服侍病人。她一個月打一次電話到村裏的國強醫生家,要國強抽空就對小磚爸爸轉告一下,國強出門給人打針,路過小磚家門口,就大了嗓子吼,六斤哥,翠花嫂打電話來了,她換了個高血壓,給小磚寄了個小棉襖,錢呢,下個月一把寄。一年裏,趙小磚從國強的大嗓子裏知道了許多病,高血壓,心髒病,尿毒症,白血病,肌髓炎。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田畈當中的路也早和田塊一起渾了起來,就像一團墨汁倒在紙上,再從路上走出一個黑影來也看不見了,小磚聽到村子裏爸爸的叫聲,小磚,小磚,快回家喲。小磚回頭看了看村莊,一家家都亮起了昏黃的燈光,狗在東一聲西一聲地叫。小磚又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田畈,準備挪過身子往回走,剛一挪,腳底下那朵涼透了的東西,忽然碎了一樣,紮得腳底板一陣陣痛,之後,腳底和大腿變的木了,走一步,木一下,等他走回家時,全身已成了一根硬邦邦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