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雨還是沒有來。

1933年春,北京何其芳三十年代初在北京大學讀書,在致力於詩歌創作的同時,也開始了抒情散文的寫作。《雨前》是他這個時期散文的代表作,寫得深邃而明麗,委婉又濃鬱,以不多的篇幅拓展了讀者豐富的想像空間,生動地表明了作者對散文這種特殊文體的自覺追求。

《雨前》寫了三組動物:驚惶的鴿子、煩躁的鴨群、憤怒的鷹隼,穿插了兩組故鄉風景畫:草木迎春和雛鴨嬉水,而滲透於這些景物描寫中的則是作者寂寞的情懷和熱切的企盼。說得簡單直截一點,《雨前》的構思離不開兩條線索的巧妙安排,一條是憔悴的北國和秀麗的故鄉景物的對比,另一條是作者熱切的企盼和灰暗的現實世界的對比。前一條線索被作者刻畫得極其細膩逼真,誰讀了都如同親眼目睹一般,後一條線索則出之以象征手法,顯得時隱時現,若明若暗,處於一種寬泛浮動的微妙狀態。《雨前》的成功正得益於這兩條線索的相互滲透和襯托,如果光有前者,它也許不失為一幅成功的景物畫,一首纏綿的懷鄉曲,但不會給人以如此低回不盡、難以言說的韻味。如果隻顧後者而削弱了前者,又會變得晦澀難解,激發不了讀者的審美情趣。

作品一開始,在“灰暗”、“淒冷”的天空前,匆匆飛過了一群驚惶不安的鴿子,作者特地把“最後的鴿群”置於篇首,接著用“也消失了”加以強調,陡然使讀者產生了一種突兀失望之感。第二段作者的目光自上而下,由遠而近,轉而寫人見人愛的“綠色”,可惜“嫩綠”僅隻“一抹”,而“塵土”卻在無情“埋掩”,此時此地要是下一場透雨該多好啊,可是現實情況是:“雨卻遲疑著。”此處用形容人物表情的“遲疑”來形容“雨”,隻能說明作者的期望之切和失望之深。

《雨前》第三段轉入對故鄉雨景的回憶與描繪,筆墨也隨著作者感情的起伏而不斷變化。隆隆的雷聲過後,那“春之芽”(不具體限於樹木花草的“芽”,而升華概括為“春之芽”,顯得靈活寬泛,極妙)便“從凍土裏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請看,原本極其普通的植物生長過程被作者寫成始而“震動”,繼而“驚醒”,終則“怒茁出來”,真可謂步步推進,歡快之至。這之後從雷聲寫到雨聲,作者的行文也一變而為委婉嫵媚,先是用“細草”一樣的溫柔形容雨聲,再用“溫存之手”的“撫摩”刻畫喜雨滋潤萬物的情景,誰讀到這裏能不感到清新和喜悅?誰知作者並未在故鄉盤桓過久,很快又把目光移向眼前灰暗的北國,寫下了如此纏綿淒惻的文字:“我心裏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裏,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裏的雨點,久不落下。”用“淚珠”比喻“雨點”,把“溫柔”和“枯澀”並提,形象奇特,對比強烈,既含有濃鬱的詩意,又具有很強的表現力。人們常說傑出的散文家應該具備幾副筆墨,證之以這段文字,此話確實不假。

底下寫鴨子和放鴨圖的三小節,繪聲繪色,曲盡其態,堪稱現代散文創作中寫鴨子的絕妙文字。寫完故鄉的放鴨圖以後,又該回到眼前缺雨水多塵土的現實中來了,妙在作者並不另砌爐灶,而是承接前頭家鄉放鴨人夜宿的“帳幕”,展示了一幅“綠樹覆蔭”圖:“在這多塵土的國度裏,我僅隻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一點”極言其少,“一樹”倍覺其多,透過如此精致優美的文字和奇特超凡的意象組合,人們不難看到富於詩人氣質的作者那苦苦尋覓的眼神。

作者並未停止自己的尋覓和追求,於是文章最後猶如異軍突起,迎麵飛來了一隻巨大而憤怒的鷹隼,文中著意刻畫了鷹隼急驟的動作和有力的鳴聲,這顯然和作者動蕩不定的心旌互為表裏。遺憾的是鷹隼向“沉重的天色”表示憤怒並未奏效,作者用極其冷峻的一句話結束了全篇:“然而雨還是沒有來。”這句話獨立成段,毫不拖泥帶水,可見其分量之重和寄寓之深。

那麼,《雨前》究竟寄托著作者怎樣的情懷?作品中“雨”等物象究竟意味著什麼?這需要聯係作者的實際處境和思想狀態進行分析。作者當時是一個性格內向、入世不深、耽於幻想的青年大學生,他熱愛文學,愛從“芬芳的書籍”(何其芳:《刻意集·序》)中尋覓美好的人性和天地,而在麵對駁雜灰暗的現實生活時則免不了種種困惑、猶豫、寂寞、苦悶……這類主客觀的矛盾久蓄於心,一旦遇到適當的時機和條件便會觸景生情,噴薄而出。《雨前》所以向往純樸清新的故鄉景物,說到底正是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心中的矛盾和追求。

總之,我們沒有必要把作品機械地割裂開來,分別尋找各類物象的象征意蘊,如把“雨”理解為革命暴風雨,把鷹隼看作舊世界的反抗者,等等,那樣做,隻能任意拔高作品,而無助於理解象征藝術的精髓。(孫光萱)

黃昏

何其芳

馬蹄聲,孤獨又憂鬱地自遠至近,灑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舊的黑色馬車,空無乘人,紆徐地從我身側走過。疑惑是載著黃昏,沿途散下它陰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遠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涼。暮色下垂而合閉,柔和地,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一些慵倦於我心上。我傲然,聳聳肩,腳下發出淒異的長歎。

一列整飭的宮牆漫長地立著。不少次,我以目光叩問它,它以叩問回答我:

——黃昏的獵人,你尋找著什麼?

狂奔的猛獸尋找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著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風飄進我夢裏,又飄去了。我醒來,看見第一顆亮著純潔的愛情的朝露無聲地墜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陰,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長夜的爐火邊,我緊閉著門而它們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憂鬱如忘掉歡樂一樣容易嗎?

小山巔的亭子因暝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圓,而更高高地聳出林木的蔥蘢間,從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悵。在渺遠的昔日,當我身側尚有一個親切的幽靜的伴步者,徘徊在這山麓下,曾不經意地約言:

選一個有陽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巔去。但隨後又不經意地廢棄了。

這沉默的街,自從再沒有那溫柔的腳步,遂日更荒涼,而我,竟惆悵又怨抑地,讓那亭子永遠秘藏著未曾發掘的快樂,不敢獨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像所縈係的道路了。

一九三三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