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何其芳(1912—1977),原名何永芳,四川萬縣人。

詩人,評論家、著有詩集《預言》、《夜歌和白天的歌》散文集《畫夢錄》,文藝論文集《關於現實主義》、《論<紅樓夢>》等。

黃昏——荒涼暮色;銀灰的歸翅;黑色馬車;幽暗的街路。

這是何其芳筆下黃昏的幾個突出意象。

“黃昏的獵人,你尋找著什麼?”這是何其芳《黃昏》的文眼。

當我們將這些意象和文眼聚合攏來,一齊細細品賞之時,作品的內涵就慢慢清晰起來了——這是一個孤獨者的歎息,這是一位寂寥人的惆悵,這是一顆“青春不羈之心”的苦悶和傍徨。何其芳曾經回憶道:“《黃昏》那篇小文章就是一個界石。在那以前,我是一個充滿了幼稚的傷感、寂寞的歡欣和遼遠的幻想的人。從那以後,我卻更感到了一種深沉的寂寞,一種大的苦悶,更感到了現實與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憐……”(《談

和我的道路》)。因此,《黃昏》實際上是作者思想上的幻想期走向苦悶期的標誌。  《黃昏》在藝術上的重要特征是含蓄、朦朧。能直接言說出來的苦悶,不是最大的苦悶。何其芳深深的幽怨和痛苦無法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達出來,他借用了上麵所提到的那些黃昏特定時空特有的意象,象征性地表現自己的內心苦楚和徬徨之情,因而就頗得含蓄之妙,頗具朦朧之美。  《黃昏》在藝術上的另一特征是盡力營構詩味的情景,使情緒的表達獲得一種最貼切的外在藝術形式。這個詩味的情景,就是作品中“黃昏”的整體象征和整體意境——蒼涼黃昏!  《黃昏》還有一個藝術特征,就是語言凝練,表現力強;句式短促,造成滯緩的節奏,從而更好地表達了那種苦悶的思緒。凝練,是指以盡可能少的語詞描寫較多的意象;短促,是指多用短句,多用停頓。使讀者不能很流暢、很昂揚地讀下來,造成遲滯的效果。  這是一篇含蘊豐富,優美凝練的佳作。  獨語何其芳設想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地追隨著你,如昏黃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該對它珍愛還是不能忍耐了:  那是你腳步的獨語。  人在孤寂時常發出奇異的語言,或是動作。動作也是語言的一種。  決絕地離開了綠蒂的維特①,獨步在陽光與垂柳的堤岸上,如在夢裏。誘惑的彩色又激動了他作畫家的欲望,遂決心試卜他自己的命運了。他從衣袋裏摸出一把小刀子,從垂柳裏擲入河水中。  他想:若是能看見它的落下他就將成功一個畫家,否則不。那寂寞的一揮手使你感動嗎?你了解嗎?  我又想起了一個西晉人物,他愛驅車獨遊,到車轍不通之處就痛哭而返。  絕頂登高,誰不悲慨地一長嘯呢?是想以他的聲音填滿宇宙的寥闊嗎?等到追問時怕又隻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經走進一個古代的建築物,畫簷巨柱都爭著向我有所訴說,低小的石欄也發出聲息,像一些堅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麵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一個化石了。  或是昏黃的燈光下,放在你麵前的是一冊傑出的書,你將聽見裏麵各個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黑色的門緊閉著: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馳。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畫壁漫漶,階石上鋪著白蘚,像期待著最後的腳步:當我獨自時我就神往了。  真有這樣一個所在,或者是在夢裏嗎?或者不過是兩章宿昔嗜愛的詩篇的糅合,沒有關聯的奇異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掃,死者的床榻上長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靈回到他熟悉的屋子裏,朋友們在聚餐,嬉笑,都說著“明天明天”,無人記起“昨天”。  這是頹廢嗎?我能很美麗地想著“死”,反不能美麗地想著“生”嗎?  我何以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是慨歎著我被人忘記了,還是我忘記了人呢?  “這裏是你的帽子”,或者“這裏是你的紗巾,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還能說這些慣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溫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記起他:他屋裏有一個古怪的抽屜,精致的小信封,裝著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葉子,像為著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溫柔的記憶。牆上是一張小畫片,翻過背麵來,寫著“月的漁女”。  唉。我嚐自忖度:那使人類溫暖的,我不是過分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兩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遊,看見生老病死,遂發自度度人的宏願。我也倒想有一樹菩提之蔭,坐在下麵思索一會兒。雖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個題目。  於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張陰晦的臉壓在窗前,發出令人窒息的呼吸。這就是我抑鬱的緣故嗎?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發現一個我的獨語的竊聽者了。像一個鳴蟬蛻棄的軀殼,向上蹲伏著,噤默地。噤默地,和著它一對長長的觸須,三對屈曲的瘦腿。我記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畫成的一個昆蟲的影子,當它遲徐地爬到我窗紙上,發出孤獨的銀樣的鳴聲,在一個過逝的有陽光的秋天裏。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  編者注:①這實際是指歌德。下麵的故事是從一本歌德的傳記裏讀到的。  《獨語》可以稱得上是何其芳的散文名篇。這篇收在他的著名的散文集《畫夢錄》裏的散文,跟這本文集的名字最貼切不過,他是在畫夢,也是在獨語。  “獨語”的境界是從產生“獨語”的一個情境中而來,這個情境又是作者製造出來的,他是“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有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地追隨著,如黃昏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那是你腳步的獨語”。獨語在孤寂的時候發生:  “人在孤寂時常發出奇異的語言,或是動作。”動作也是語言的一種。獨語在孤寂的時候才能為人聽到。何其芳仍然是在孤寂這個主題上延續他的散文風格。這裏他稍微區別於那種純粹的想像,引入了聯想的對象:書籍。與偉大作品中的偉大人物進行靈魂的交流,書籍也許比生活顯得生動豐富。書籍是偉大靈魂的獨語,每個人都是孤寂的存在,他們都需要獨語,有的溫柔,有的悲哀,有的甚至狂暴。讓作家感到可以憑藉的是:“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作家把孤寂的情感絕對化了,就像他形容自己的生活一樣,“一直像一個遠離陸地的孤島,與人隔絕”。開始的時候,也許是個人選擇了孤寂,但是到最後,孤寂就會變成唯一的出路,因為遺棄群體的人,最終也會被群體遺棄。即使想返回到原先的群落也變得非常困難。既然已經這樣,隻有繼續在這個單獨的世界裏徘徊,於是文章不可避免地涉及到生和死,甚至釋迦牟尼。  文章在涉及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有種溫柔甜蜜的情緒,那情境是很迷人的,有半掩的幔子和長春藤影,有丁香花和不知名的扇形的葉子。他說:“這是頹廢嗎?我能很美麗地想著‘死’,反不能美麗地想著‘生’嗎?”這是很值得一問的好問題。作家發掘的一切美好不是在他的幻想中,就是在傳說中。他不能把現實的實在東西作為文章的基石。  就連通篇文章的結構布局,也像是一場夢。他在“獨步街頭”的設想中入夢,夢到了阮籍,那是一個西晉人物,他驅車獨遊,到車轍不通之處就痛哭而返。他夢到了釋迦牟尼,想著也有一棵菩提樹,讓他把生死之間的事情想一個透徹。但是他看到陰晦的天色,有點夢醒了。然而接著,一個昆蟲畫像讓他陷入了另一個夢境,一個過逝的有陽光的秋天。所以就這樣,文章構成了一個夢境的連環,值得稱道的是這些夢境的銜接是那麼自然,他們全都是作家的幻想,在他的幻想的世界裏,這些夢境是渾然的一片。  沉耽在幻想裏,這是何其芳散文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因為幻想,他的文字非常的精美、凝練,他可以用很少的文字製造濃厚的個人情調,並且傳達出強烈的情感波動。他說自己“成天夢著一些美麗的溫柔的東西”,在《獨語》裏,他夢到的美麗的溫柔的東西,是儲存他的獨語的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畫壁漫漶,階石上鋪著白蘚,像期待著最後的腳步;然而“當我獨自時我就神往了”。在他神往的時候,甚至連“死”都是美麗的。這跟通常意義上的生活裏的“死”有多大的差別!因此他的這樣長處,也正是他的短處。很多時候,何其芳的散文都給人一種驚豔的感覺,為他文字中的精美而意動神迷,為他情感中的敏銳和纖細而讚歎不已。這是何其芳對現代散文的一個重要貢獻。  同時,正像他自己所說的,“有時我厭棄自己的精致”。他始終在一個小的情境中演繹生活的大的悲歡離合,便常有不足之感,雖有華采,但風骨不夠。在他的優雅裏還缺少一點挺拔的姿態,瀟灑的風神,難怪後來連他自己也覺得不滿了。(陶媛媛)  樹蔭下的默想  何其芳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樹蔭下。六月的黃金色的陽光照耀著。在我們眼前,在蒼翠的山岩和一片有灰瓦屋頂的屋舍之間,流著浩浩蕩蕩的東去的揚子江。我們居高臨下。這地方從前叫西山,但自從有了一點人工的裝飾,一個運動場,一些花木和假山石和鋪道,便成了公園。而且在這涼風時至的岩邊有了茶座。  我們就坐在茶座間。一棵枝葉四出的巨大的常綠樹蔭蔽著。  這種有橢圓形葉子的喬木在我們家鄉名黃桷樹,常生長在岩邊嶺上,給行路人以休息時的清涼。當我留滯在沙漠似的北方我是多麼想念它嗬,我以不知道它在植物學上的名字深為遺憾,直到在一本地理書上讀到描寫我們家鄉的文字,在土壤肥沃之後接上一句榕蔭四垂,才猜想它一定是那生長在熱帶的榕樹的變種。  現在我就坐在它的樹蔭下。  而且身邊是我常常想念的別了四五年的朋友。  我將怎樣稱呼我這位朋友呢?我曾在詩中說他常有溫和的沉默,有人稱他為一個高潔的人。高潔是一個寒冷的形容詞,然而他,就對於我而言,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生活的朋友,他使我由褊急,孤傲,和對於人類的不信任變得比較寬大,比較有同情。就他自己而言,他雖不怎樣寫詩卻是一個詩人。當我和他同在一個北方古城中的會館裏度著許多寂寞的日子,我們是十分親近;當我們分別後,各自在一邊受著苦難,他和肺病鬥爭而我和孤獨,和人間的寒冷,最後開始和不合理的社會鬥爭,我仍是常常想念他;他是一個非時間和生活上的疏遠所能隔絕的朋友。  這次我回到鄉下的家裏去過完了十三天假日,又到縣城裏來冒著暑熱,等著船。又等了三天的船。正當我十分厭煩的時候,他坐著帆船從他那僻塞的不通郵訊的鄉下到縣城裏來了。  但我們隻有著很短促的時間。今天夜裏我就將睡在一隻船上,明天清晨我就將離開我的家鄉。我的旅程的終點是在遼遠的山東半島的一個小縣裏①。我將完全獨自地帶著熱情和勇敢到那陌生地方去,像一個被放逐的人。  我們說了很多的話,隨後是一片刻沉默。就在這片刻沉默裏,許多記憶,許多感想在我心裏浮了起來。  北方的冬天。已經飄飛過雪了。一種奇異的悒鬱的渴望,那每當我在一個環境裏住得稍稍熟習後便欲有新的遷移的渴望,又不可抵禦地折磨著我。我寫信給我的同鄉,說想搬到他們所住的那個會館裏去。回信來了:“等幾天再搬來吧,我們現在正過著貧窮的日子。”那會館裏幾乎全是一些到北方來上學的年青人,常常因家裏的錢寄到得太遲而受窘迫。但我還是搬去了,因為我已不可忍耐地厭倦了那有著熊熊的爐火的大學寄宿舍,和那輝煌的圖書館,和那些放散著死亡的芬芳的書籍。  搬到會館後我的屋子裏沒有生爐火,冷得像冰窖。每天餐桌上是一大盆粗菜豆腐,一碗鹹菜,和一鍋米飯。然而我感到一種新鮮的歡欣。  因為我們過著一種和諧的生活。而我那常有溫和的沉默的朋友那時候更常有著溫和的微笑。在積雪的日子,我往往獨自跑出去享受寂寞,回來便坐著寫詩。那是一些很幼稚的歌唱,但全靠那位朋友讀後的意見和暗示我才自己明白。所以他又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寫作的朋友,他使我的寫作由浮誇,庸俗,和淺薄可笑的感傷變成比較親切,比較有希望。他自己是不常寫作的。但有一次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冊手抄本給我看,上麵寫滿了用小詩形式記下來的詩的語言,像一些透明的露珠那樣使我不能忘記,到現在我還能背誦出其中的一些:  “寂寞的秋貓兒繞著我的腳前腳後”“吹去爬到我書上的蟲兒使它做一個跳岩的夢”他有著平靜的憂鬱,同時對於一草,一木,一個微小的生命都懷抱著溫柔。他喜歡安東·契訶夫的小說。  遲晚的北方的春天終於來了,或者說已是初夏,因為在那古城裏這兩個季節是分不清的。每個院子裏的槐樹都已張開了它的傘;他的窗前已牽滿了爬山虎的綠葉;我常常坐在他的屋子裏閑談,或者諦視著在那窗紗上抽動著灰色的腿的壁虎。他呢,他望著屋簷下的去年的舊蜂窩想念他的昔日,我們都感到最好以工作來排遣寂寞了。於是我們自己印一種小刊物來督促我們寫作。  這小刊物印行了三期便沒有繼續,因為我被磨折於一種生活上的糾紛,一種燃燒著自己的熱情,再也不能安靜地提起筆來寫一點什麼。  那鬱熱的多雨的夏季嗬,我第一次背起了愛情的十字架。  我常以我那位朋友的屋子為我的煩憂的托庇所,因為在那裏我可以找到平靜,友誼,和莫逆於心的談話。有時我們一同緩步在那些曲折的多塵土的小胡同裏,或者在那開著馬櫻花的長街上。  一晚上我們又走進了一個常去的荒涼的園子裏。隔著暗暗的湖水,我們停下來遙望對岸的樹林。我突然想起了家鄉。而他也談起他將來願意回到鄉下住著,常常坐在屋側的池塘邊的樹蔭下釣魚,並且希望那時鄉下的交通比較方便,郵差從池塘邊走過時常把遠方的信親交在他手裏。  不久他就淒涼地離開了那個古城,回到混亂的文化落後的家鄉去尋找職業。沒有發現適宜的工作卻發現了肺病。他吐血了。  這個悲哀的消息給我帶來驚訝,憂慮,我想起了他瘦弱的身體,困難的家庭狀況,和家鄉的那種折磨人的社會環境。  全靠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鬥爭了四五年還是堅強的站立著。在這中間他還斷續地以勞力去換取一種極簡單的生活。  在一封信裏他寫著:“我寧願挑蔥賣蒜,不和那些人往來。”那些人是什麼人呢?不待推測,我就想到那是充滿各地的閉著眼向社會的上層爬的人們。後來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詩給我,當我讀到其中的這樣一首:  “我願是一個揀水雀兒在秋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