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了車,他問我,總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裏呀?”我說:“我們離南河沿不遠,我也不知道哪麵是南,反正我們南邊有河。”
走了一會,我的心漸漸平穩,好像被動蕩的一盆水,漸漸靜止下來,可是不多一會,我忽然憂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沒有買成!從皮球連想到祖母騙我給買皮球的故事,很快又連想到祖母講的關於鄉巴佬坐東洋車的故事。於是我想試一試,怎樣可以像個鄉巴佬。該怎樣蹲法呢?輕輕地從座位滑下來,當我還沒有蹲穩當的時節,拉車的回過頭來:
“你要做什麼呀?”我說:“我要蹲一蹲試試,你答應我蹲嗎?”他看我已經偎在車前放腳的那個地方,於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個鬼臉,嘴裏哼著:
“倒好哩!你這樣孩子,很會淘氣!”
車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記街上有沒有人笑我。車跑到紅色的大門樓,我知道家了!我應該起來呀!應該下車呀!不,目的想給祖母一個意外的發笑,等車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裏,像耍猴人的猴樣,一動不動。祖母笑著跑出來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們不曉得我的意義,我用尖音喊:
“看我!鄉巴佬蹲東洋驢子!鄉巴佬蹲東洋驢子呀!”
隻有媽媽大聲罵著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著上街。
洋車忽然放停,從上麵我倒滾下來,不記得被跌傷沒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車的,說他欺侮小孩,說他不讓小孩坐車讓蹲在那裏。
沒有給他錢,從院子把他轟出去。
所以後來,無論祖父對我怎樣疼愛,心裏總是生著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車夫,我問:
“你為什麼打他呢?那是我自己願意蹲著。”
祖父把眼睛斜視一下:“有錢的孩子是不受什麼氣的。”
現在我是廿多歲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這樣的年代中,我沒發現一個有錢的人蹲在洋車上;他有錢,他不怕車夫吃力,他自己沒拉過車,自己所嚐到的,隻是被拉著舒服滋味。假若偶爾有錢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車廂中玩一玩,那麼孩子的祖父出來,拉洋車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現在變成個沒有錢的孩子了!
1934,3,16.這是一篇回憶童年時代生活片斷的記事散文。
蕭紅年紀輕輕,為什麼愛寫家庭與身世一類題材?或許,與她的性別有關。凡女作家創作起步往往就近取材,寫她的身世、家庭和周圍身邊瑣事,既輕車熟路,又親切生動。但,更主要的恐怕是她的孤寂。蕭紅從小缺乏父母之愛和親情,連慈祥的老祖母都嫌棄她,家中唯一愛她的人,是老祖父,這使蕭紅孤苦寂寞的童年稍微有了些歡樂與溫馨。長大以後,她又被迫離開了家庭,依然過著孤寂的生活。
在這篇《蹲在洋車上》散文中,流淌著即是作者淡淡的苦澀味。一個生活在富貴人家的小女孩,本來的生活可以過得有滋有味、無憂無慮。可以淘氣,可以撒嬌,可以盡情玩耍。然而她卻始終無法討家人的喜愛。老祖母在蕭紅筆下是那麼慈祥關愛,每次進街,她總要問小孫女要些什麼,可是每次回來她總是兩手空空,即使孫女喜歡的皮球也不買。作者憤然不平,寫到:“因為每次她也不帶給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時候,我仍說是皮球,我是說慣了!我是熟練而慣於作那種姿式。”蕭紅的失望是沉重的。
皮球情結,是蕭紅童年的夢,也是伴陪她從幼年步入童年的玩伴。六歲的作者執拗地仍想得到一個新的大皮球,而祖母推延、祖父不許,她就肆意摧毀舊皮球以示抗議。
這是一個無愛的家,即使是最疼愛蕭紅的祖父也吝嗇他的關愛——甚至變了臉色,像要打她。這無疑給她飽嚐創傷的心靈又抹上一小把鹽。蕭紅說,“從此,我每天表示不滿意的樣子。”
從結構布局角度來看,皮球情結是故事的一個鋪墊,是連帶出下一個“蹲洋車”故事的聯結點。但是,苦澀傷感的情緒卻是一脈相承的。作者四歲時曾懵懂地聽到祖母講的鄉巴佬坐洋車的笑話。鄉巴佬坐洋車,不是坐在座位上,而是蹲在車前放腳處,原因是怕拉車的過於吃力,又怕坐著比蹲著花錢多。當然,年幼的作者不知道這位鄉巴佬的滑稽舉動出自他的愚昧無知,出自他的為人淳樸憨厚和善於體貼人。獨自上街買皮球而迷路的“我”嚐試了蹲一回洋車的經驗。故事的結尾,好心的洋車夫遭祖父打,且拒付車錢,卻引發“我”的極力不滿,無論祖父怎樣疼愛,心裏總與他有著隔膜。事過二十多年,祖父早已過世,蕭紅依然記住這件往事,其憤懣心情難以平靜,文章最後以議論結束。長大後的蕭紅終於明白:有錢人是不會體恤受苦人的。童年的這一樁樁、一件件不愉快的事情使置身於商市街貧困窘境的蕭紅情感世界裏多了一份對勞苦民眾的愛。
這篇散文以兒童的視角來觀察世界,寫得自然真實拙樸;同時又用兒童的口吻來講述故事,充滿童趣天真好奇。兒童的思維是發散的、跳躍的,既符合結構特點,買皮球蹲洋車兩條情節線索交替並進;又體現兒童的心理特征,愛憎分明,容不得半點摻假與做作,把一個天真無瑕的兒童心靈世界坦露於世,以暗喻世態人情的冷漠隔絕。(糜若焉)
黃昏
季羨林
黃昏是神秘的,隻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仿佛隻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裏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屋裏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隻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麼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裏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裏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麼?東方是太陽出的地方。從西方麼?西方不正亮著紅霞麼?從南方麼?南方隻充滿了光和熱,看來隻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像裏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隻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裏蛻化出來麼?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鬱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淙的水聲裏,水麵在闃靜裏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牆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
以後,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裏。我能想像: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裏,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像什麼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雲影?跑了來,仍然隻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剩我們的國土裏,隨了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裏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塗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流動裏。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麼?卻並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地死寂。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像一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雲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裏,那裏,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裏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隻能去看;看之不足,隻能意會;意會之不足,隻能讚歎。——然而卻終於給人們關在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