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風箏下的倫敦

蕭乾

照倫敦人口的密度,希特勒動用飛機的數量,這古城的遭劫還不能算嚴重。十一月六日邱吉爾首相公布的死亡人數,九月共四千五百名,十月三千五百。然而這兩個月裏,大陸上幾乎日夜派遣凶手過來,而且時常一天有十次以上的警報。是什麼使倫敦的死亡減少了呢?哪個認真相信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祈禱!是那埋伏在全城各角落的高射炮手,放銀風箏(氣球)的,和冒了槍林彈雨生命危險在黑暗中吹哨的糾察員,救護救火隊員們。自然,主要是截擊的戰鬥員。

我管它們叫銀風箏,因為它們不但有風箏的莊嚴,飄逸,而且在秋風中也一樣彈出錚錚響聲。逢運氣,黃昏時也許在什麼空場上能夠看到一個正徐徐下降。這些巨像偶爾也會如星球般逾出軌跡。九月底,德國電台即說有數隻英國氣球被颶風刮到瑞典,毀壞了二百五十座變電站,毀壞了一座無線電廣播台,害得火車誤了點。在哥德堡,氣球的鋼絲觸著了該城無軌電車的電流,黑空中畫出一線閃亮。後來又刮到丹麥某城,落到一列客車上。那一次我才知道銀風箏如離開地上的執線人,能惹出多麼大的亂子!幸好它們不常逃學。

當它們規矩時,它保護倫敦不至於成為華沙。德機永遠不敢低飛,因而也就無從瞄準。但這不是同放風箏那麼容易。《新聞紀事報》一個記者說,在空襲傷亡名單中,氣球管理員占很可觀的數目,一旦風箏斷了線,他們得摸黑去找,不然那結果不堪設想。

高射炮手也在無名英雄的前列。

最初,德國也丟過數次傳單。但這些傳單發生的作用卻正相反:它們變成了募救國捐的工具。八月六號德機在英國東北部丟下希特勒勸降演詞的全文,紅十字會把它們集起,賣一便士或兩便士一張,不數分鍾湊了十多鎊。在威爾士某地,行市每張貴到五先令。後來買者太多,幽默的英國人發起了“一便士看一眼”,這下集資更多了。一個人花兩便士買上一張,竟募夠買一百五十枝煙卷的數目,煙卷送給了軍隊。這不僅表現了英國人的幽默感,同時也表現了他們對戰爭結局的信念。到十月二十四日,當局開始警告傳單收藏者,說敵機近出一詭計,用小氣球係傳單一束投下,傳單內藏炸彈一顆,拾者勢必遭殃。

六月七號,我在英國第一次遇上空襲。那時我住在劍橋意大利人的家裏,距開戰已八個月。那是我第一次欣賞劍橋的午夜,閃爍的星光,劍河的潺潺流水聲,雞叫,火車緩緩而行,花草馨香,人在籬笆下呢喃。個個抱了“未完成的傑作”的原稿,或什麼紀念品,木乃伊般站在地窖裏談拖鞋,談約翰遜博士。次早房東先生(意大利文學講師)築起防空壕來。每堆起沙袋若幹,必跳上土堆,然後,突然躍下,把自己當作炸彈,試驗洞口的安全。

但真正的空襲始自八月下旬,我剛由威爾士草原趕回倫敦後。

德機丟彈的種類並不太多,不外乎立刻爆炸與慢性爆炸兩種。立刻爆炸的有尖聲嚎叫的,細聲呼嘯的,以及燒夷彈等數種。對付定時炸彈的是那英勇的“敢死隊”,自搶救聖保羅教堂那一著,他們的功績才彰顯出來。實際上這些英雄們成天憑了機智和勇敢在同死亡開玩笑。今早我去荒原散步,湖旁草坡的樹上用繩纜起了,黃牌子警告遊人:“危險,內有未炸之彈。”然而四五個小夥子正站在彈穴裏,一鍬鍬地往外揚土。我們互招了下手。聖保羅那一彈,震驚了大西洋兩岸。這拱頂教堂是倫敦有名的古建築。那天定時炸彈丟了一大片。我不是兜了個圈子嗎?聖保羅門前再也不羅鴿了。

一道繩子後,是個陰森森的大坑。“未炸的”比什麼都可怕。但三天後,九月十七日,德威思中尉親自駕車,把那些炸彈運到郊區草地,炸了個百呎尺深的大坑。從此,“敢死隊”在倫敦成為人所共知的赫赫英雄,竟致有人在貨車後寫上那三個字來冒充,吃了一場官司!德威思中尉榮獲了獎章,聖保羅教堂為他們舉行了一次禮拜,並許下戰後為他們立座石碑,和威靈頓、納爾遜的靈寢並臥。一個受惠的電影院無以報答,贈之以“永遠免票入座券”數張。

定時炸彈擾亂秩序的作用大於實際的危害,更頭痛的是現丟現炸的家夥。究竟丟了幾千幾百噸,沒人敢確言,說德國曾有過一分吝嗇,那是扯謊。人的傷亡數目以外,建築呢,邱吉爾說以眼前這比例,毀滅半個倫敦還需十年工夫。軍火工業呢,軍需部長莫理遜說,損失僅百分之一的四分之一。但市民遭遇的慘痛,卻無法估計了,這方麵,最淒慘莫如工人聚居的東倫敦。

越是工業國家,這越是注定的:窮人是戰爭的祭羊,因為他們的住處不是在鐵道附近,便靠碼頭貨棧,要不就挨著工廠。東倫敦便是這樣個地方。平時擁擠肮髒,戰時遭殃。這一帶除了英國工人家庭外,還是窮猶太人及中國水手工人麇集的地方。炸死了的還不太慘,慘的是那些遺孤。一個婦人由坍塌的房屋底下被拖出來了,她一直等到得悉自己那四歲的孩子安然無恙才斷的氣,把悲哀托給了從軍隊趕回的丈夫。在同一天,他沒有了妻子,也沒有了爹娘同兄弟,懷抱著那咧嘴哭的孩子。一個剛結婚三周的新娘,一手抓了隻老鼠,直直在她被炸的家宅旁站了一天一夜,半瘋癲地對那老鼠說:“你一定是他派來的。他埋在哪兒?啊,你會說話有多好!”她的新郎刨出時,樣子已嚇人了。她也是活埋了四十八小時後才被刨出的。但她丈夫刨出時,已沒氣兒了。記得一九四○年春間肯特郡第一個被炸死的平民,畫報上把他自幼的像片全登出,報紙當作頭條新聞。東倫敦開始西移,中國餐館大東樓聽說還逞強開著,中國水手公寓也沒移動,但華僑洗衣坊卻大多關了張,至少十二個華僑已葬身在這場閃電戰中了。

轟炸時,也有許多趣事。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在亂磚中埋了四晝夜。刨掘隊發見她後,問她痛嗎,仰臥在重梁下的她,還照平時禮教說:“謝謝先生,我很好。”大家把磚石清理出點路子來,才問她要什麼。他們喂了她五杯熱茶,六小時後,橫在她胸上的梁木才移開了。她被抬上擔架後還說:“瞧,我手表打破了,是過生日奶奶送的呢!”還有一對夫婦,帶子女兩人躲在防空壕裏。一個炸彈剛好命中,後麵的鋼板都已震掉,所幸老少安全。那七歲的兒子是埋在土下五尺深。他父親把他抱上來,他揉揉眼說:“爹爹,你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他還以為是在鬧著玩呢!還有一座教堂正舉行婚禮,周圍連落了三顆呼嘯彈。新娘戴完戒指,得由客人扶出教堂。

一看,停在教堂門口的汽車不見了。他們雙雙走回家去招待客人,汽車是由旁邊磚堆中刨出來的。那天,聽說一個燒夷彈落在皇家戰爭博物館,幾乎把張伯倫與希特勒合簽的《慕尼黑協定》燒毀。

還有一對老夫婦的屍首掘出後,老太婆手中還握著一封信,曰子是一八八二年七月某日,是一個教士道歉不能來赴她的婚禮。戰爭使老年人尤其感傷。

但炸後的倫敦難題太多了。活著的得吃,炊飯的煤氣沒了;得喝,自來水流成河;得住,房子成了瓦礫。那時倫敦亂成一團,而輿論界卻並不放鬆政府。《新政治家》上有一長文描述難民之無助,和官府辦事之遲緩。譬如派來疏散的大汽車走錯了地方,婦孺白白地鵠俟了一天還不算,又挨了敵機的掃射。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婆,由市政府推到救濟會,又走了三哩到另一慈善機關。她缺的隻是一筆路費,鄉下有戚友答應收容她。輿論界攻擊的是難民不應靠慈善款維持,政府應負責任。到十月底,“難民救濟金”分配辦法規定了:一個四十歲以下的婦人如喪失丈夫,每周領十五個先令六便士;年滿四十歲以後,每周領二十二先令六便士。孩子的補助金,老大領八先令六便士,老二六先令三便士,餘每名五先令。男子因空襲殘廢者,住院期間每周領二十五先令六便士,出院後為三十三個先令。據說隨報隨領,絕不遲延。難童的安插也有了辦法。

這些孩兒由戚友收養,由官家補助至十六歲為止。收養一名難童,每周可領十先令,餘每名八先令六便士。在原則上,這裏平民因空襲所遭損失,均由政府照數賠償。不過除非赤貧的,餘多展緩至戰後賠。譬如我住處的玻璃窗、煙囪就全震碎。房東太太報完區議所才動工的。她希望不久就能收到公家一張支票。倫敦某區還倡議因空襲而喪命的市民,殯葬途中,應準許用國旗裹屍。總之,九月初的紊亂遲誤,已在盡力挽救了。且有保險公司舉辦“一先令保一百鎊”的空襲險。年入四百鎊以下的中產階級,政府也給了損失賠償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