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麼?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呆在天井裏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並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願意去,這樣做。我(自然也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做而已。常常在夏天裏,我坐很矮的小凳上,看牆角裏漸漸暗了起來,四周的白牆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裏,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裏。天空裏飛著蝙蝠。簷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裏,還可以數出網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麵的蚊子和蒼蠅的屍體。
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裏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裏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裏。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裏在白天裏看不出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裏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兒淒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裏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裏。隻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
黃昏不覺得寂寞麼?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歎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隻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裏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裏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罷。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漫過了南牆,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曠的非洲。
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裏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裏隻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罷。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裏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裏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餘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了進來,一條條的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裏都發著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罷。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麼呢?是一切毒豔的惡之花。
在毒氣裏,不正應該產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紅色的空氣裏,溶入絢爛的彩霧裏。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溶了。隻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裏瞅著暗灰的天空裏才露麵的星星。
然而,在這裏,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裏去呢?這卻真地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裏去麼?隨了瞅著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麼?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鑽進了屋簷麼?隨了西天的暈紅消溶在遠山的後麵麼?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隻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颸,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走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麼可問呢?等候明天麼?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仿佛有什麼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關在門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裏去了。再到,再到哪裏,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隻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人們的心裏的。隻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鑒賞】季羨林(1911—)山東清平人。
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曾赴德國哥廷根大學留學,獲哲學博士學位。
回國後任北京大學教授、副校長,全國人大常委。長期從事大學教育及印度文化研究及譯介工作。
散文集主要有《郎潤集》、《天竺心影》,譯著有:
德國的《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說集》、印度迦梨陀娑的《優哩婆濕》和《沙恭達目羅》等。
現有《季羨林全集》行世。
季羨林早在30年代就投筆散文領域,迷惘的道路,不可知的人生,矛盾的世態,是其早期散文的主要內容,也因此構成了沉鬱憂傷、幽遠灰濛的基調。《黃昏》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不過作者卻用了清新的筆調將自己對於黃昏的獨特感悟抒發出來。
《黃昏》的開篇對“黃昏”的回環往複地流失再來,有一種微妙而虛縹的特殊感受:
“黃昏是神秘的,隻要人們能夠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
黃昏作為一種自然現象,表示一個短暫的時間觀念,它是抽象的。
作者在寫這篇散文時,將黃昏放在更廣闊的空間,化虛為實,細致描繪,作者接著寫道:
“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抹上了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這是作品中多次重複的一段描寫,這一景象是作者對黃昏悉心體驗的藝術再現,它已經不同於一般的景物描寫。作者“獨具匠心”地以富於聲音、色彩、線條、形貌的事物,把無形的自然現象變為有形,使黃昏在虛幻中呈現出風姿綽約的形體。我們可以看到:遠空那白茫茫的煙霧,一團團,一片片,漂移滾動著;高樹林梢閃爍著金黃色的光,淡淡的;“哇——”,一群烏鴉,馱著落日的餘輝,叫著飛回來,由遠而近……這不正是黃昏時刻特有的景象麼?不正是人們“說不出來,隻能讚歎”的黃昏麼?這一形象在作品反複出現,使抽象事物變成能夠訴諸感觀的形象。
作者在此文中還能憑借著豐富的聯想,運用擬人和比喻的手法賦予黃昏以生命與性格,創造出一個實體的、直觀的形象。在作者筆下,黃昏化為一首詩、一支歌,一陣笛聲與鶴唳,一缸“陳了幾十年紹酒”,這就足以調動人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任憑我們去吟詠,去觀賞,去咀嚼。黃昏的節奏、旋律、黃昏的韻味、風致、被人們清晰實在地感觸到了。
更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作者竟別出心裁地為我們探索起了黃昏的來蹤去跡。它從“北冰洋跑了來”,又來到了南國,直到遙遠的非洲……黃昏由一種靜態成為動態。它的孤獨而來,寂寞而去,宛如一個走動著的婀娜女子的倩影,那樣令人動情。在流動變化的態勢中,黃昏又呈現出飛躍律動的生命光華。
作者認為如此新鮮美麗的形象,卻終於被人們關在門外,使它寂寞冷落,如春宵的輕夢,轉瞬即逝,不複久留,在這有如內心獨白式的描寫中,無疑使黃昏具有了人格化特征,令人仿佛聽到了黃昏受到冷落而發出的陣陣歎息。對於我們黃昏不再是抽象的符號和時間概念;或者像藍田日暖、良玉生煙那樣可望而不可感觸把握,而是以個別的、生動的形象展現出來,富有獨特的風貌和意趣,足跡清晰地展示了自己的豐滿形象,如同活生生的人,有起伏的呼吸,跳動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