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些筆墨之間,我們可以見到作者對普通英國人的由衷讚歎:“一個空襲糾察員必須勇如獅,強如閹牛,機警如梟鳥,耐煩如毛驢,辛勤如蜜蜂。”“他必須隨時準備挨炸,挨跌,活埋,粉身,壓扁。他隨時得當幹奶媽,產婆,郎中,抬埋的,募捐的。他得活潑而馴順,當人們抱怨時,甚至得學會裝聾作啞。”——我們從中似乎可以聽到作者的“弦外之音”——這樣的人民這樣的民族是不可能被壓倒的。

既客觀翔實,又充滿主觀的情感,這就是蕭乾的通訊特寫之魅力所在。

他所見到的場景,正是中國讀者未見而又關心的場景;他所抒發的心情,也正符合中國讀者的心情。一個新聞記者能做到這一點就是盡到了他的責任,所有的“名記者”都有這種本領。然而,這種轟動一時的報刊文字在事過境遷之後,就漸漸被人淡忘了,很少能成為曆史的珍品。蕭乾的這一類戰地通訊則不然,即使在戰爭結束半個多世紀的今天,我們讀到它仍有一種震撼力存在。

是因為它的題材太重要嗎?是因為作者的文筆太傳神嗎?都可以作為理由,但都未必準確。其實,一個優秀的作家都會有一段才華橫溢的時期,外部條件的刺激與他內心長期積累的激情完全融合在一起,迸發出一種才情,能放射出長久的光輝。盡管作者在寫作這一類戰地通訊時,時間倉促,寫作環境也極其惡劣,但這一切都阻擋不了他才情的迸發。

讀罷這篇文章,我們這些曾經經曆過戰爭磨難的人當然“於我心有戚戚焉”,而我們年輕的讀者也請千萬不要忘記戰爭的慘酷,上一個世紀的悲劇再也不能在新的世紀發生了。(商友敬)

蹲在洋車上

蕭紅

看到了鄉巴佬坐洋車,忽然想起一個童年的故事。

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祖母常常進街。我們並不住在城外,隻是離市鎮較偏的地方罷了!有一天,祖母又要進街,她命令我:

“叫你媽媽把鬥風給我拿來!”

那時因為我過於嬌慣,把舌頭故意縮短一些,叫鬥篷作鬥風,所以祖母學著我,把風字拖得很長。

她知道我最愛惜皮球,每次進街的時候,她問我:

“你要些什麼呢?”“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我要這樣大的。”

我趕快把手臂拱向兩麵,好像張著的鷹的翅膀。大家都笑了!

祖父輕動著嘴唇,好像要罵我一些什麼話,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動了他。

祖母的鬥篷消失在高煙囪的背後。

等她回來的時候,什麼皮球也沒帶給我,可是我也不追問一聲:

“我的皮球呢?”因為每次她也不帶給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時候,我仍說是要皮球,我是說慣了!我是熟練而慣於作那種姿式。

祖母上街盡是坐馬車回來。今天卻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裏,大概是槽子裝置了兩個大車輪。非常輕快,雁似的從大門口飛來,一直到房門。在前麵挽著的那個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裏,小小的心靈上,有無限的奇秘衝擊著。我以為祖母不會從那裏頭走出來,我想祖母為什麼要被裝進槽子裏呢?我漸漸驚怕起來,我完全成個呆氣的孩子,把頭蓋頂住玻璃,想盡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槽子。

很快我領會了!看見祖母從口袋裏拿錢給那個人,並且祖母非常興奮,她說叫著,鬥篷幾乎從她的肩上脫溜下去!

“嗬!今天我坐的東洋驢子回來的,那是過於安穩呀!還是頭一次呢,我坐過安穩的車了!”

祖父在街上也看見過人們所呼叫的東洋驢子,媽媽也沒有奇怪。隻是我,仍舊頭皮頂撞在玻璃那兒,我眼看那個驢子從門口飄飄地不見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離開窗子,祖母的鬥篷已是脫在炕的中央,她嘴裏叨叨地講著她街上所見的新聞。可是我沒有留心聽,就是給我吃什麼糖果之類,我也不會留心吃,隻是那樣的車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靈了!

夜晚在燈光裏,我們的鄰居,劉三奶奶搖閃著走來,我知道又是找祖母來談天的。所以我穩當當地占了一個位置在桌邊。於是我咬起嘴唇來,仿佛大人樣能了解一切話語。祖母又講關於街上所見的新聞,我用心聽,我十分費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個鄉下佬還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車的回頭才知道鄉巴佬是蹲在車子前放腳的地方,拉車的問:‘你為什麼蹲在這地方?”’“他說怕拉車的過於吃力,蹲著不是比坐著強嗎?比坐在那裏不是輕嗎?所以沒敢坐下。……”鄰居的三奶奶,笑得幾個殘齒完全擺在外麵。我也笑了!祖母還說,她感到這個鄉巴佬難以形容,她的態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發笑。

“後來那個鄉巴佬,你說怎麼樣!他從車上跳下來,拉車的問他為什麼跳?他說:‘若是蹲著嗎!那還行。坐著!我實在沒有那樣的錢。’拉車的說:‘坐著,我不多要錢。’那個鄉巴佬到底不信這話,從車上搬下他的零碎東西,走了。他走了!”

我聽得懂,我覺得費力,我問祖母:

“你說的,那是什麼驢子?”她不懂我的半句話,拍了我的頭一下,當時我真是不能記住那樣繁複的名詞。

過了幾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驢子回來的,我的心裏漸漸羨慕那驢子,也想要坐驢子。

過了兩年,六歲了!我的聰明,也許是我的年歲吧!支持著我使我愈見討厭我那個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舊了;我不能喜歡黑臉皮球,我愛上鄰家孩子手裏那個大的;買皮球,好像我的誌願,一天比一天堅決起來。

向祖母說,她答:“過幾天買吧,你先玩這個吧!”

又向祖父請求,他答:“這個還不是很好嗎?不是沒有出氣嗎?”我得知他們的意思是說舊皮球還沒有破,不能買新的。於是把皮球在腳下用力搗毀它,任是怎樣搗毀,皮球仍是很圓,很鼓,後來到祖父麵前讓他替我踏破!祖父變了臉色,像是要打我,我跑開了!

從此,我每天表示不滿意的樣子。

終於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來,自己出街去買皮球了!

朝向母親曾領我到過的那家鋪子走去。離家不遠的時候,我的心誌非常光明,能夠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過了一會,不然了!太陽我也找不著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來都是一個樣,街上的行人好像每個要撞倒我似的,就連馬車也好像是旋轉著。

我不曉得自己走了多遠,但我實在疲勞。不能再尋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尋覓不到。我是從哪一條路來的?究竟家是在什麼方向?

我忘記一切危險,在街心停住,我沒有哭,把頭向天,願看見太陽。因為平常爸爸不是拿著指南針看看太陽就知道或南或北嗎?

我既然看了,隻見太陽在街路中央,別的什麼都不能知道,我無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陰溝板上麵。

“小孩!小心點!”

身邊的馬車夫驅著車子過去,我想問他我的家在什麼地方,他走過了!我昏沉極了!忙問一個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嗎?”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丟的孩子,或許那時候我的臉上有什麼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邊去。把車子拉過來,我知道他是洋車夫,他和我開玩笑一般:

“走吧!坐車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