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漆黑的日子,倫敦還能笑。破屋棟、送奶車、舉重機上全懸著飽經風霜的國旗,頹壁上寫著種種諧句。
街道下麵埋有煤氣、自來水種種設備,平時提供便利,遇到戰爭,也有麻煩的一麵。一個未傷人的炸彈很可以使一可觀的麵積停了水電,斷了電話,沒了地道車。當倫敦上空在交戰時,倫敦地麵上,千百名機管子工把身子半插在地下,耐心細致地修整地下那些複雜的管道。兵士們把槍架起來,跳進被炸的房舍幫忙拆卸清除——一個需要膽智的活兒。三個月來,倫敦不知掃出幾千噸碎玻璃。有巨廈的貴重厚玻璃,有教堂的古老彩色玻璃,也有平民住屋的廉價普通玻璃,真是個大彙合。這些據說如清理重煉,人工需耗甚巨,所以大部分都拋棄了。而且眼前玻璃的需求並不太大。
許多不需櫥窗的店鋪(如銀行)多用木板搪起。牛津街的大百貨店,淺黃木板中嵌以一方小小玻璃,像煞我們的宮燈。破房拆下的鋼骨是有用的——鑄成炸彈還敬柏林,也可製成防空壕裏用的雙層床。
警報的放送也經過幾度周折。最初,很少人理會警報的重要,而且,似乎越放警報,街上仰首觀望的人越多。直到俯衝機到來,人民又開始怪政府放得遲。一個記者說,威爾士某酒館有個窮酒徒,善學飛機丟彈聲。說誰請他一杯威士忌,即學一次。學完人問他,警報聲呢,他說,沒放警報。《新聞紀事報》上讀者來函欄登了許多質問的信。一個說:“昨夜三點,我在床上足足聽了二十分鍾轟炸聲,為什麼一聲警報也沒放?”一個說:“依常例,我們的警報總比炸彈遲二十分鍾。這是否也得經過一番等因奉此才放?”又有人抱怨放解除警報時敵機正丟著彈。還有人嫌警報拉得太長,太難聽。邱吉爾首相有同感,在下院說,得縮短這種鬼嚎。不久,當局又發見勤放警報對於生產——尤其軍火製造損失太大。八月二十三日,安德生部長在下院宣布“屋頂巡風”辦法。先拉預備警報,俟敵機臨上空時,始由巡風人搖鈴通知,作為緊急警報。如此,軍火工人既不誤工,又可保證安全。這些巡風人又是一批英雄。風吹雨打,他們得站在屋頂,眼睛不能離開天空。看著彈落,看著火燒,他們得負責下麵數百名同胞的安全。某工廠便有這麼個擋前陣的巡風人,不幸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殉了難。廠家通知死者妻子的信是這樣寫的:“你的丈夫是一位傑出人物,他事事跑在前麵。
他什麼都先幹事後講話。在工廠中,在運動場上,他都是第一。當本廠征求屋頂巡風人時,他自然又是第一個自告奮勇。終於,當一顆炸彈投下時,也是他第一個看到。”
另外還有戴鋼盔的“糾察員”,對他們的功績報紙也是歌頌不盡,而且他們當之無愧。年在六七十的老頭老媼也時常幹這一行。
當警報放了時,我們往地下室走,他們得在街頭吹哨,促路人找掩護。“一個空襲糾察員必須勇如獅,強如閹牛,機警如梟鳥,耐煩如毛驢,辛勤如蜜蜂。”這是人們理想的“更夫”。他必須隨時準備“挨炸,挨跌,活埋,粉身,壓扁。他隨時得當幹奶媽,產婆,郎中,抬埋的,募捐的。他得活潑而馴順,當人們抱怨時,甚至得學會裝聾作啞。”想想冬夜的黑,冷,這些年邁市民的義勇實可佩服。自然,中年的糾察員占大半。譬如我們這條街上一位羅伯遜先生,他年紀是五十三,與老伴跟前有兩男孩。早上七點半,他就到郵局上班,戰前四點半即可下公事房,如今要作到五點。下了那個班,就值這個班。閃電戰開始後,好些日子羅伯遜先生二十四小時內,僅睡上二三小時的覺。他巡街,扶老弱進防空壕。但有一天,他巡街回來,自己的房子炸完了,妻同一個孩子受傷,另一個孩子喪了命。
悲痛自是當然,但第二天羅伯遜先生又去值班了,吹著哨,催人們掩蔽。
還有澆滅倫敦大火的英雄們。六萬救火員中,截至上月底,殉職的已逾百名。這是既苦又危險的差使,燒死,砸死,種種意外都可能發生。倫敦市民對他們感激至深。
專職的糾察員,每周領三鎊。因公受傷者,準許照支前二周薪,出院後,已婚周領一鎊十三先令,單身漢周領一鎊。這總算是份保障,但輿論界認為太菲薄。尤其有些地方遇糾察員受傷,薪金立即停付。而且供職還須自備救火唧筒等,出差自備車費。至十一月初,政府動手改善了。殉職的每名準領葬費七鎊半。受傷的準續領十三周薪金。政府並立即發給鋼盔、雨衣等必需品。而且開始訓練一批後備員,隨時補充。
但開仗以來,英國空襲方麵最棘手的莫如防空壕問題,即把這問題視作一個中心的社會問題,也不為過火。因為它涉及安全、健康、紀律、道德。
九月中旬安德生當內務部長時,大批倫敦市民攜妻抱子,夾了被卷,佯買一站票往地鐵裏擠,而部長在警告著:地道車係交通工具,絕不容許人民當防空壕使用。兩個月,全市地鐵每日四點後就成為合法的避難所了。再不需買票,有幾條線還停了車專為避難用。這是人民的一大勝利。自十月十九號起,地道車站上自十月十九號,有夜宵早點賣了。次日,第一批兩千隻雙層床架起了。於是,玩起紙牌來,難民帶來種種樂器,地獄變成了天堂。十月底,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地下室設起簡易圖書館,放映起科教片,北倫敦一個地下室還有了一種報紙,名叫《瑞士茅屋人》,距我的住處僅隔一站,第一期社論是《論打鼾》。文中寫道:“本站睡有一千五百位難友,打鼾者至少有一千六百五十人。”某通訊員謂:“昨晚一美麗女郎距我僅六吋。我正欣賞這朵睡蓮時,她忽然鼾聲大作,使我深為幻滅。”編者末尾加按語雲:“汝應稱幸知足。普通男子欲嚐此幻滅,尚須先入教堂行禮。”
美國耶魯大學圖書館聽說這麼一種別致的報紙問世,還特意從大西洋彼岸來函索取呢。
防空壕是怎樣一個奇怪的生活場所!一個醉徒跑進某處防空壕,嚷道:“呔,我乃希特勒遣來的傘兵是也。爾等全已在我掌握中,誰敢動一動,小心吃我的子彈!”並在口袋中比畫,把避難的婦孺嚇得亂叫。還是一個熟識的婦人認出他來,打了他一巴掌。這人醒後被罰兩鎊,另付訴訟費十五先令。有一地發見成幫的流氓。
還有一個難免的現象:小小竊案也是習見的,尤其每人手提包裏必有點寶貝。這裏躺著打大呼的男子。也難怪,他們白天開著貨車或造著軍火,晚上一伸腿,身子下麵是硬邦邦的水泥地。但有三百難友,十個打呼的即可攪得全睡不成。所以難友們自動輪流派一個人負責“搖打呼者”,一聞呼聲立即跑過去推他一把。這裏也睡著國難不忘美容的女秘書、女店員。睡前照常用發夾把頭發卷成亂蛇一般,用玉容油潤了她們的粉顏,早晨上班前,還先染染手指甲。
紐約一位哲學家立在大西洋彼岸讚歎說:“汪洋那方是歐洲,也即是地獄。海水爬著湧著,填補著掘蛤者留下的足印。月亮由海麵上升了。我確知地獄過後,宇宙的空間潮汐將梳平時間的沙灘。新的掘蛤者還將來到——也許還是更好的。”
1940,11,16於倫敦蕭乾是作家、編輯,也是一位傑出的記者。抗戰期間曾到英國倫敦大學教書,同時兼任《大公報》駐英國的特派記者。1940年,德國法西斯對倫敦進行狂轟濫炸,蕭乾目睹了英國軍民的頑強抵抗。他在這一段時期為《大公報》所寫的通訊特寫,相當精彩,這些文章在當時的“陪都”重慶《大公報》刊出時,吸引了許多讀者,同時也鼓舞了同樣處在日本法西斯狂轟濫炸下的中國軍民。今日,我們重讀這些通訊,仿佛身曆其境;並體會到英國人鎮靜、幽默而頑強的性格,和作者文筆的妙處。
通訊特寫要求材料真實,敘述客觀,這篇文章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作者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透過戰爭的硝煙,像照相機的鏡頭一樣捕捉倫敦的種種場景,同時又用他生動的筆墨傳達給廣大的讀者。有些慘痛的場麵,他雖然好像電視的鏡頭一閃而過,並沒有花費許多筆墨,但卻給人留下永遠難忘的印象:“一個婦人由坍塌的房屋底下被拖出來了,她一直等到得悉自己那四歲的孩子安然無恙才斷的氣,把悲哀托給了從軍隊趕回的丈夫。在同一天,他沒有了妻子,也沒有了爹娘同兄弟,懷抱著那咧嘴哭的孩子。”“還有一對夫婦,帶子女兩人躲在防空壕裏。一個炸彈剛好命中,後麵的鋼板都已震掉,所幸老少安全。那七歲的兒子是埋在土下五尺深。他父親把他抱上來,他揉揉眼說:‘爹爹,你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他還以為在鬧著玩呢!”——戰爭的慘狀不隻在於橫屍遍野,就在這一生一死之間,可以見到無辜者的命運是怎樣被魔鬼們所擺弄。作者的敘述是客觀翔實的,但作者的心是熱的,熱血正在心底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