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畫了九隻麻雀在亂飛。詩題:

“葉落見藤亂,天寒入鳥音。老夫詩欲鳴,風急吹衣襟。枯藤寒雀從未有,既作新畫,又作新詩。借山老人非懶輩也。觀畫者老何郎也”。印章“齊大”。看完畫,他問我:“老何郎是誰呀?”我說:“我正想問你呢。”他說:“我記不起來了。”這張畫是他早年畫的,有一顆大印“甑屋”。

我曾多次見他畫小雞,毛茸茸,很可愛;也見過他畫的魚鷹,水是綠的,鑽進水裏的,很生動。

他對自己的藝術是很欣賞的,有一次,他正在畫蝦,用筆在紙上畫了一根長長的頭發粗細的須,一邊對我說:“我這麼老了,還能畫這樣的線。”

他掛了三張畫給我看,問我:“你說哪一張好?”我問他:“這是幹什麼?”他說:“你懂得。”

我曾多次陪外賓去訪問他,有一次,他很不高興,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外賓看了他的畫沒有稱讚他。我說:“他稱讚了,你聽不懂。”他說他要的是外賓伸出大拇指來。他多天真!

他93歲時,國務院給他做壽,拍了電影,他和周恩來總理照了相,他很高興。第二天畫了幾張畫作為答謝的禮物,用紅紙簽署,親自送到幾個有關的人家裏。送我的一張兩尺長的彩色畫,畫的是一筐荔枝和一枝枇杷,這是他送我的第二張畫,上麵題:

“艾青先生齊璜白石九十歲”,印章“齊大”,另外在下麵的一角有一方大的印章“人猶有所憾”。

他原來的潤格,普通的畫每尺四元,我以十元一尺買他的畫,工筆草蟲、山水、人物加倍,每次都請他到飯館吃一頓,然後用車送他回家。他愛吃對蝦,據說最多能吃六隻。他的胃特別強,花生米隻一咬成兩瓣,再一咬就往下咽,他不吸煙,每頓能喝一兩杯白酒。

一天,我收到他給毛主席刻的兩方印子,陰文陽文都是毛澤東(他不知毛主席的號叫潤之)。我把印子請毛主席的秘書轉交。毛主席為報答宴請他一次,由郭沫若作陪。

他所收的門生很多,據說連梅蘭芳也跪著磕過頭,其中最出色的要算李可染。李原在西湖藝術院學畫,素描基礎很好,抗戰期間畫過幾個戰士被日軍釘死在牆上的畫。李在美院當教授,拜白石老人為師。李有一張畫,一頭躺著的水牛,牛背脊梁骨用一筆下來,氣勢很好,一個小孩赤著背,手持鳥籠,籠中小鳥在叫,牛轉過頭來聽叫聲……

白石老人看了一張畫,題了字:

“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間以後繼起高手。八十七歲白石甲亥。”

印章“白石題跋”。

一天,我去看他,他拿了一張紙條問我:“這是個什麼人哪,詩寫得不壞,出口能成腔。”我接過來一看是柳亞子寫的,詩裏大意說:“你比我大十二歲,應該是我的老師。”我感到很驚奇地說:“你連柳亞子也不認得,他是中央人民政府的委員。”他說:“我兩耳不聞天下事,連這麼個大人物也不知道。”感到有些愧色。

我在給他看門的太監那兒買了一張小橫幅的字,寫著:“家山杏子塢,閑行日將夕。勿忘還家路,依著牛蹄跡。”印章“阿芝”,另一印“吾年八十乙矣”。我特別喜歡他的詩,生活氣息濃,有一種樸素的美。早年,有人說他寫的是薛蟠體,實在不公平。

我有幾次去看他,都是李可染陪著,這一次聽說他搬到一個女弟子家——是一個起義的將領家。他見到李可染忽然問:“你貴姓?”李可染馬上知道他不高興了,就說:“我最近忙,沒有來看老師。”他轉身對我說:“艾青先生,解放初期,承蒙不棄,以為我是能畫幾筆的……”李可染馬上說:“艾先生最近出國,沒有來看老師。”

他才平息了怨怒。他說最近有人從香港來,要他到香港去。我說:

“你到香港去幹什麼?那兒許多人是從大陸逃亡的……你到香港,半路上死了怎麼辦?”他說:“香港來人,要了我的親筆寫的潤格,說我可以到香港賣畫。”他不知道有人騙去他的潤格,到香港去賣假畫。

不久,他就搬回跨車胡同13號了。

我想要他畫一張他沒有畫過的畫,我說:“你給我畫一張冊頁,從來沒有畫過的畫。”他欣然答應,護士安排好了,他走到畫案旁邊畫了一張水墨畫:一隻青蛙往水裏跳的時候,一條後腿被草絆住了,青蛙前麵有三個蝌蚪在遊動,更顯示青蛙掙不脫去的焦急。他很高興地說:“這個,我從來沒有畫過。”我也很高興。他問我題什麼款。我說:“你就題吧,我是你的學生。”他題:

“青也吾弟小兄璜時同在京華深究畫法九十三歲時記齊白石”一天,我在倫池齋看見了一本冊頁,冊頁的第一張是白石老人畫的:一個盤子放滿了櫻桃,有五顆落在盤子下麵,盤子在一個小木架上。我想買這張畫。店主人說:“要買就整本買。”我看不上別的畫,光要這一張,他把價抬得高高的,我沒有買;馬上跑到白石老人家,對他說:“我剛才看了倫池齋你畫的櫻桃,真好。”他問:“是怎樣的?”我就把畫給他說了,他馬上說:“我給你畫一張。”他在一張兩尺的琴條上畫起來,但是顏色沒有倫池齋的那麼鮮豔,他說:“西洋紅沒有了。”

畫完了,他寫了兩句詩,字很大:

“若教點上佳人口言事言情總斷魂”他顯然是衰老了,我請他到曲園吃了飯,用車子送他回到跨車胡同,然後跑到倫池齋,把那張冊頁高價買來了。署名“齊白石”,印章“木人”。

後來,我把畫給吳作人看,他說某年展覽會上他見過這張畫,整個展覽會就這張畫最突出。

有一次,他提出要我給他寫傳。我覺得我知道他的事太少,他已經90多歲,我認識他也不過最近七八年,而且我已經看了他的年譜,就說:“你的年譜不是已經有了嗎?”我說的是胡適、鄧廣銘、黎錦熙三人合寫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齊白石年譜》。他不作聲。

後來我問別人,他為什麼不滿意他的年譜,據說那本年譜把他的“瞞天過海法”給寫了。1937年他75歲時,算命的說他流年不利,所以他增加了兩歲。

這之後,我很少去看他,他也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最後一次我去看他,他巳奄奄一息地躺在躺椅上,我上去握住他的手問他:“你還認得我嗎?”他無力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

“我有一個朋友,名字叫艾青。”他很少說話,我就說:“我會來看你的。”他卻說:“你再來,我已不在了。”他已預感到自己在世之日不會有多久了。想不到這一別就成了永訣——緊接著的一場運動把我送到北大荒。

他逝世時已經97歲。實際是95歲。

【鑒賞】艾青(1910—1996)原名蔣海澄。浙江金華人。早年學於金華省立第七中學、杭州國立西湖藝術院繪畫係。1929年赴法國勤工儉學、專修繪畫,並開始詩歌創作。1932年回國,在上海參加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不久被捕入獄。抗日戰爭爆發後曾在山西民族革命大學任教,後任《廣西日報》文藝版編輯、重慶育才學校文學係主任。

1941年去延安,曾在魯迅藝術文學院文學係任教。

抗戰勝利後曆任華北文藝工作團團長,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副院長,華北大學第三部副主任。建國後曆任《人民文學》副主編、中國作協副主席。在詩歌創作方麵有很大成就,代表作有《大堰河——我的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