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柯靈(1909—2000)原名高季琳。浙江紹興人,曆任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宣傳主任、《萬象雜誌主編》、文化部電影局上海劇本創作所所長,《文彙報》總編輯、上海電影藝術研究所所長,作協上海分會副主席等職,主要著作有《望春草》、《晦明》、《市樓獨唱》、《柯靈散文選》、以及《柯靈電影劇本選集》、《電影叢談》等。
我們都明白柯靈是以雜文家著稱的,但他的散文也寫得頗有文采,他的散文追求著一種幽深和清婉的意境,富有情韻美。這篇《蘇州拾夢記》便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
作者開篇寫到了:“我有過幸福生活的夢想卻總是遭遇困苦的情景,“在芸芸眾生之間,我們曾經有過無數聰明善良生物,年輕時心裏孕育著一個美麗的夢境,駕了生命之舟,開始向波濤險惡,茫無涯岸的人海啟碇,像童話裏追逐仙島的孩子,去尋求那儼若可即的心靈世界。結果卻為冥冥中叫做“命運”的那種力量所播弄,在一些暗礁和激湍中間,跌跌撞撞地耗盡黃金色的年輪,到頭是隨風逐浪,連方向也完全迷失”,作者的這段話看似與主題不著邊際,實際上是為切入主題而做鋪墊。
作者接著寫了母親生活的苦難時代和這個時代所帶給母親的人生苦難,“母親的運命悲慘得近乎離奇。二十幾歲時,她作為年輕待嫁的姑娘,因為跟一個陌生男子被動的婚約,從江南繁榮城市獨自被送向風沙彌天的遼遠的西北”,結果,“叔父一個多月便把母親獨自留在人世間”,母親從此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寡居生活,隻因為“我”——大伯父過繼給她的一個孱弱多病的孩子,母親的生活才有了一線生機。母親在經過半個世紀顛沛流離後想到了家鄉,想到了家鄉還有一位尚在人在世而昔日親密無間的小姐妹,“我”理解母親心中那縷愁愫,毅然陪伴母親去“蘇州拾夢”。
接著作者用濃鬱的筆墨記錄了“我”與母親“蘇州拾夢”的過程。作者依照行程的前後過程。作者先寫了母親對於街市變化的感歎:“每一條街,我告訴母親那條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驚訝得忽地失笑:‘哎喲’怎麼!這是什麼街?不認得了,一點也不認得了!”接著又描寫了母親尋找女友的急切心情,在作者平淡語言的敘述下,我們從中感受到了一份真摯的情感在不停流淌著。母親終於與離別幾十年的好友相逢了,這種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從一對老年人瑩然欲淚的眼睛裏,我看出比海還深的人世的歡喜與辛酸,體味著不能用語言表達的奧秘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輕鬆得很,我像在兩個小時裏經曆了一世紀,感謝上帝降福於我不幸的母親。”母親能夠重返故鄉是一件幸事,而能和昔日的女友重逢,更是更大的幸事。這是母親飽嚐苦難的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幸福的歡悅。
作者接著又寫到了母親與舊友的約定——“秋天再見”,可惜這又隻能是一個美好而又遙遠的願望。這年日寇便大舉侵華了,母親的故鄉——“蘇州“落入了日寇的魔掌,而母親昔日的女友也可能和千千萬的中國人一樣正飽受日寇的踐踏和欺淩。同時“我”對於母親“落葉歸根”的心願感到深深的憂慮,害怕母親“再在晚年淪入奴隸的惡運”。而這不隻是母親一個人所麵臨的現實,而是千千萬萬個中國人所麵臨的現實,作者寫到這裏,文章的主題得以升華,作者的母親的命運與悲歡,同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與前途聯係在一起,表現了作者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也表達了作者對於日本法西斯的無比仇恨之情。作者也同時寓示人們為了千千萬萬個母親不至於“再在晚年淪入奴隸的厄運”,必須要勇敢地站起來狠狠地打擊侵略者,以保衛我們的母親,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
總之這篇散文作者的文筆洗練、凝重,“以小見大”地以母親的遭遇反映出了最廣闊的社會現實,發人深省,語言雖然質樸平淡,但作者融入了自己的真實情感,大大增強了文章的藝述感染力,使人讀起來覺得真實感人。
雨街小景柯靈雨,悒鬱而又固執地傾瀉著。那淙淙的細語正編織著一種幻境,使人想起遼闊的江村,小樓一角,雨聲正酣,從窗外望去,朦朦朧朧,有如張著紗幕,遠山巔水墨畫似地逐漸融化,終於跟雨雲融合作一處。我又記起故鄉的烏篷船,夜雨淅淅地敲著竹篷,船頭水聲汨汨。——可是一睜眼我卻看見了灰色的壁,灰色的窗,連夢的翅膀也無從回翔的鬥室。我獨自闌珊地笑了。
誰家的無線電,正在寂寞中起勁地唱著。——像是揶揄,或者說諷刺。
雖然下著雨,氣壓低得像簾幕低垂。黃梅季特有的感覺,仿佛一個觸著珠網的飛蟲,身心都緊貼在那粘性的絲縷上。推開半閉的窗,雨絲就悄悄地飛進來,撲到臉上,送來一點並不愉快的涼意。
蟻群排著不很整齊的陣列,在窗下牆上斜斜地畫了一條黑線,從容地爬行著,玲瓏的觸角頻頻搖動,探索著前麵的路。這可憐的遠征的隊伍,是為了一星半粒的食糧,或是地下的巢穴也為淫雨所浸沒了?剛爬到窗欞上,卻被一片小小的積水所阻,徬徨一陣,行列便折向下麵,成了一個犄角。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雨腳忽然收了。厚重的雲堆慢慢移動,漏出一角石青的天,有一片炙人的陽光灑下。是羞於照臨這個不潔的都市嗎?有如一個嬌怯的姑娘,剛探出頭就又下了窗簾。於是留下了陰暗——仿佛比先前更濃的陰暗。且多了一種濕膩的懊熱,使人煩躁。
雨又急驟地落下,忽然又停了。
傍晚倚窗。新晴的天,西邊紅得出奇,仿佛要補足過去的灰暗。我記起鄉間老農的傳說:這是“大水紅”,預告著水災的。我乃不禁有陸沉之憂了。
滿地積水,將一條街化裝成一道河,隻是中間浮著狹窄的河床。這雖是江南,而我們所缺少的正是一滴足以潤澤靈魂的甘泉,有如置身戈壁。眼前的一片汪洋,許多孩子所喜愛,他們跣著雙腳,撩起褲管,正涉著水往來嬉謔。
公共汽車如大鯨魚,泅過時卷起一帶白浪,紛飛著珠沫,且有清澈可聽的激響的水聲,孩子們的哄笑送它逐漸遠去。黃包車渡船似地來往,載渡著一些為衣冠所束縛而不願意裸出腳來的人們;而一邊卻另有一群苦力,身體傾斜,用他們醬色的臂膀,在推動著一輛為積瀦所困的雪亮的病車,這意外的出賣勞力的機會!
一個赤膊者佇立在行人道邊,用風景欣賞家們的姿態靜靜地看著這奇異的水景,看了一陣,就解下頸上烏黑的白毛巾,蹲在水裏洗起臉來。另一個少年卻用雙手掬起水來喝著。人世間的一切,對他們仿佛都是恩惠。
一種不經見的情境逗引著我的興味,而早上從新聞上得到的印象卻織接成連續的畫麵,從水裏浮起,清清楚楚的顯印在我的眼前了。——那是一個關於雨的故事,或者說是悲劇。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戰爭奪去了親人,留著他孤單的一個,開始流浪生活。他輾轉飄泊到這五百萬人口的城市,做著糖果販賣者。可是生活程度跟著季候的熱度飛升,幾天的淫雨又困阻著謀生的路,僅有的本錢經不住幾天坐吃,空空的雙手,空空的肚子,生計幻成一個巨大的恐怖的黑影。在崎嶇多歧的人生路上,他選取了最難走然而最近便的一條,一腳越過了生的王國,跨進了死的門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