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韻被行刑隊押往西郊監獄的側門,從那兒可直抵刑場。惲雲恨自己不能為她做些什麼,五個月來,他眼看著這個女孩子在凶惡的環境裏無法躲避地苦捱,仿佛在極限的地獄中生發她生命最為鮮美的花,她是得到永生的如願以償。
英韻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惲雲的視域裏,他不帶眼淚的心潮不斷起湧,他想起誕生了如此俊美女兒的華貴的岑夫人,這樣的女兒是天命有根、貴在淵源。
惲雲慢慢走向監獄的側門,他不敢去英韻臨刑的刑場,但他的雙腳忍不住地往那個地方走去。監獄圍牆的青灰色石磚在向他散發著曆史的枯索、古怪的氣味,他看見兩米多高的獄牆上方,陽光燦爛的天空透明而晴朗,正被槍殺的英韻是否還能感受這人間的溫馨?他的兩個耳朵豎立起來,四周居然毫無聲息,他的從未受創的心在英韻的死亡時辰裏悄悄彌合。
突然,有一隻彩色的小鳥向他的頭頂飛來,他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色彩如此絢麗的鳥兒,“那是一隻真正的青鳥嗬……”
他停住腳步,怔怔地看著小鳥遠遠飛去,此時耳畔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惲雲的身體猛的一顫,“嗬,她走了……”
由於聖京市警局對岑氏家族的通融安排,英韻的家人被允許在十月十四日的上午十點等候在京西殯儀館內,載裝英韻遺軀的靈車八點三刻駛進殯儀館的後門。
岑嵐、梁敏、岑崴與岑岩已等在一個被指定的葬儀小廳內,這個不過才三十平米的小廳內外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軍警,廳內沒有一個花圈與吊唁的物品,軍政府不允許岑家為英韻準備任何的悼念物。
岑嵐被梁敏安撫著坐靠在椅子上,在幽靜的小廳裏等待自己女兒的遺體的到來,她的身體一會兒嗦嗦發抖,一會兒麻木失知,好像神經已經脫離她的控製,隨時可以作發。她感到陣陣昏暈,白天的萬丈光芒也成了地獄的變相。
梁敏不安地看著岑嵐,岑岩看看手表,九點四十分。岑崴皺著眉毛,不時地做著深呼吸,但她更多的是看著地麵,好像在光滑的地上尋找什麼,否則他整個人會爆炸起來。
九點五十分,小廳的內門走出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蘭帽子的殯葬員,他十分莊肅地,“岑夫人,岑先生,你們的親人到了,你們準備一下。”
岑崴一聽,和岑岩一起上前,“先生,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殯葬員點點頭,“很好,不過很遺憾地通知你們,在你們四位親人當中,隻有柯英韻的親生母親可以進焚屍間見她女兒一麵,其他三位隻能在小廳裏等著。”
梁敏急了,“這怎麼行?先生,她母親一個人支撐不住的……”
“這不用你們擔心,裏麵有女工作人員在場,她們會照顧她的。”
“你們是什麼意思?”岑崴怒意頓生,“本來沒有這種限製的!”
梁敏嚇得趕緊攔阻丈夫,殯葬員無奈地,“很對不起,岑先生,這是上麵的命令,我隻是傳達而已。哪位是岑夫人?”
岑嵐的心“砰砰”直跳,梁敏攙著她,“我就是……”
殯葬員一見她,被她的華貴風儀所驚,“哦!夫人,你準備一下,一會兒我就來叫你。”說完他匆匆走進了門內。
岑家的人們都朝著這扇白色的門望去,門前站著一個軍警,岑嵐恍惚想起二十二年前,她就在這個殯儀館的另一個小廳內送走了柯珂的遺體,她差點絕叫起來。
“阿嵐!”梁敏扶住幾乎倒下的岑嵐,“鎮靜!鎮靜!”
岑岩憂心的看著妹妹,“阿嵐,你要挺住嗬!”
岑崴咬住嘴唇,一聲不吭,事到如今,他不知是心疼妹妹還是被殺的英韻。
岑嵐欲哭無淚的眼睛直盯著那扇關著的門,一分鍾,兩分鍾……十點整,門終於開了,殯葬員招呼她,“夫人,你請進來吧。”
“阿嵐……”梁敏心疼的。
“小敏,我能行!”岑嵐低低的,梁敏最終放開了她的手。
走進那扇白門後,岑嵐看見的是徑直通往焚屍間的狹窄通道,通道一側站著數個男女軍警,一輛擔架靈車正靜靜地停在通道的中央,上麵躺著的正是剛剛被奪去年輕生命的英韻。
岑嵐一見英韻那頭烏黑的短發,仿佛被注入神力般衝撲上去。
一旁的殯葬員擔心地,“別緊張!夫人。”
靈車的那一頭還站著一個麵色蒼白的女殯葬員,她漠然地看著撲過來的岑嵐,她早已看慣了這種場麵,她不動聲色地朝後退了退,麵對著這對已經陰陽兩隔的母女。
岑嵐又摸到英韻的臉了,那張已失盡血色、年輕俊美的臉,那張無論在白天、黑夜都十分熟悉、任生死也隔絕不了的永遠至親的臉,她輕輕地貼到女兒再也不會反應的臉上,喃喃訴語。
“英韻,媽媽又來看你了。”
英韻的臉平靜如生時,她安和的任母親愛撫。
岑嵐吻著英韻線條柔和而清冷的唇,恬然靜閉的眼,光潤挺秀的鼻子,和那副與小珂一樣的俊眉。
英韻的身上蓋著一塊白布,潔淨無折。岑嵐忍不住掀開白布,她想看看女兒被槍殺後的整體。她沒有被驚嚇,英韻的全身完整而潔淨,一身嶄新的衣褲包裝著她已沒有生命的身體,白襯衣的領子貼靠著她光潔的頸項,外衣是英韻喜歡的淺啡色燈芯絨,一條純黑色的挺直長褲,它們一起綴飾著這依然勻美的體軀,這使得英韻不像一個剛被槍殺的死者,倒像個安然入睡的夢中人。
岑嵐撫摸著女兒的遺體,眼睛凝視著英韻安恬的遺容,她想從這裏尋找女兒最後的生命感覺。她把英韻那隻被摧殘過的右手拿起,輕輕地貼在麵頰,眼淚順著鼻翼慢慢流到英韻的手上。她的心不住顫抖,親撫英韻的岑嵐在女兒的遺容上看見了她欲看見的女兒的一切。
英韻年輕、俊美的麵顏和英韻嬰兒時的嬌小的臉疊映在一起。那從未見過的女兒的童年歲月,純潔少女雙頰上的紅暈,那執著鉛筆寫字的小手,她思念母親的憂戚眼睛,那永遠的空白,浮如霧氣的遮掩……
她所見的女兒就是現在她手底下冰冷的“母親的延體”,這個俊美、風華正茂的女孩,她在傍晚的湘華路上被不安地叫到自己的車內共度短程,在聖大小禮堂風采翩然地宣講論文的女生,在銀京飯店為夢卿涕泣哀言的孩子,渾身傷血昏躺自己胸懷的英韻,那個最後時段裏依戀母親的親愛女兒……那未見的、可惦念的過去,確實的和現實一起流向永遠綿延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