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母題即意象。意象是以語詞為載體的詩歌藝術基本符號。母題可由一個或幾個意象組成。母題的意象化或意象的母題化,可使許多文化內容蘊藏其間。這在抒情作品中有廣泛的應用,如詩歌中主導性母題,實際上就是一個核心意象。
(10)文學中母題的意義、功能、價值在於“被置換”。例如愛與恨置換出“複仇母題”,恐懼與希望置換出“亂倫母題”,憂與喜置換出“棄婦母題”,殘酷與不義置換出“戰爭母題”,“昔我往矣”置換出“懷舊母題”,悲憫與仁愛置換出“拯救母題”,等等。這種可置換性,正說明了文學的可變性和視點的移動性。
上述種種說法,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麵,對“母題”作了或側重於內容或傾注於形式的不同理解,深究者,窮理增靈性,對今人有相當的啟迪。返觀當代世界華文文學,我們不難發現,大凡優秀的作品,文如其人——華人,故而無不內蘊其文化基質。這種文化基質,體現於華文文本之總體,也浸透於內容到語言形式諸方麵,猶如一株樹內流動的汁液,自根而上至枝、至葉,莫不流溢其間。一部作品,是內容與形式的融合體,本無“第一”、“第二”之分,也無誰決定誰之別,然而,其核心還是“思”,是內容。這樣,“母題”必然成為負載文化基質、傳達內容信息的最基本的單元。母題之形成,也如同聚泉流而成深潭,每一個母題的背後,都在複寫著無數的文本。
以情愛為例。倫理意義上的一個理想話題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從古到今,存在著另一個道義上被毀滅的殘酷的反命題:“有情人終成不了眷屬。”於是,情愛的悲劇在不同時代、不同人物身上屢屢發生,此一反命題亦為不同作家書寫著。泰國的著名華文女作家夢莉,有一篇散文式的短篇小說《煙湖更添一段愁》,寫的是湖畔之旅,適逢細雨迷NFDA5,勾起了煙波湖上的惆悵,往事湧上心頭:一對戀人在湖畔纏綿相約,願終身廝守。然而,戰火毀滅了他倆的盟誓,最終造成了有愛無緣的“人間銀河”,遺夢也此恨一生。這一悲劇性母題,其實曾被一再引用複寫。同為當代女作家,張潔早於夢莉寫有《愛,是不能忘記的》的名篇。作家以優雅的筆調,娓娓動聽地敘述了一則傷感的情愛故事:女主人公鍾雨與老幹部之間,為恪守道德情操和承認曆史現實,雖然心存對愛的真誠渴望而無法獲得“愛的回聲”,然而精神卻日日夜夜地相守一起。作家如此動情地形容這種生死相依的愛:“盡管沒有什麼人間的法律和道義把他們拴在一起,盡管他們連一次手也沒有握過,他們卻完完全全地占有著對方。那是任什麼都不能使他們分離的。哪怕千百年過去,隻要有一朵白雲追逐著另一朵白雲;一棵青草傍依著另一棵青草;一層浪花打著另一層浪花;一陣輕風緊跟著另一陣輕風……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們。”這種對理想婚姻的放飛想象,不啻也是對漠視無愛婚姻的痛苦的社會習俗的反叛。這一話語表達,切中了當代生活裏的一種心理現象,即愛而不得所愛,但又“不可忘記”的苦衷。我們不妨往後推,類似的話題,魯迅寫有《傷逝》。在小說中,涓生與子君相愛有加,然而,由於這一種愛無所附麗,輔之相愛者自身的性格缺陷,他倆的愛被無情地瓦解了,其結果是子君憂鬱而死,涓生“不能忘記”地心痛,有情人依然未成眷屬。如果繼續後推,那麼,曹雪芹《紅樓夢》裏的男女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不也是無法得其所愛,而又至死不忘所愛,結局是一個令人傷心的死亡,另一個深深絕望的出走。更古典一些,則有陸遊《釵頭鳳》一詞中不忘所愛的悲歎,“錯錯錯”、“莫莫莫”的懺悔;有《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對賢良前妻劉蘭芝的難以忘懷;有《長相思》中“君淚盈,妾淚盈,羅結同心結未成”的有愛無緣的悲哀;倘若再尋根認往,那麼,《詩經·將仲子》中的寂寞女子,可謂開了先河:“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隻能發出“仲可懷”而“豈敢愛之”的萬般無奈……這樣,我們不難看出,在“有愛無緣”的背後,曆史地、文化地複寫著無數的文本,有如聚泉流成一個深潭。而如果一個母題一再被引用複寫,並經過時間的淘洗,遂可成為某種典故,精粹且意蘊超拔,產生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