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今夜,我又聽到了姥姥的呻吟聲……(1 / 1)

又是秋雨。

今夜的雨下得纏綿而淒惻。我踩著一路的泥濘趕回宿舍,一群無憂無慮的青年正在大廳裏看電視。路過時電視正巧在播放歌曲《外婆的澎湖灣》。一首老歌,幾多親情。記得姥姥的門前也有一個大灣,是我兒時的樂園,隻是姥姥身體一直不好,一年之中也不見得能到灣前站上一站。踏著音樂的節拍我邁步登上樓梯,不知怎的,輕快的節奏並沒帶給我歡樂的感覺,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姥姥,想起了——姥姥去世前幾天的那個夜晚。

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正月十八,當時我正在家裏度考上德州糧校後的第一個寒假,而且假期即將結束要趕回學校。其實年前的那個漫長的冬天裏,姥姥的病情已經很重了。臨行前我又去看了她,可半夜裏,舅舅突然來砸門叫起我和母親,說姥姥已經病得快不行了。沉寂而漆黑的夜裏我顧不得舅舅和母親兩個,也忘記了害怕。一個人騎車先行一步趕去了。等到了那裏,屋裏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姥姥的神誌已有點不清,因病痛而發出的微弱呻吟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下遊上來的,但於我,卻是那樣的清晰,就像一根纖細的鋼絲在撓著我的心。

當我擠過人群,緊緊握住姥姥的手時,我感覺她似乎稍稍用了下力。嘴張了張,像是說著什麼。我沒能聽清楚,就大聲地叫舅舅,舅舅趕緊把耳朵附上去,仔細地聽,終於點了點頭。原來,姥姥是要我趕緊回去,不要耽誤了明天上學。她說她不會有事的。我的心裏訇然一響,眼淚一下漫上了臉頰。兩天前我來看她時曾告訴她正月十九就要返校,沒想到姥姥在垂危之際竟然還記得這麼清楚!

我說什麼也不走,她都這樣了我怎麼能回去呢?姥姥又說了一遍。舅舅就勸我,還是回去吧,這兒有我們,你在這裏,你姥姥總是掛著你,總是講話,對病情也不好。至今我都為著那一夜的少不更事和單純而痛恨自己。我竟然聽從了人們的勸告,回了家,並於第二天如期返回了學校。在那個年月,農村的通訊遠不像現在這樣方便,我盡管一直牽掛著姥姥的病情,卻沒有辦法和家裏取得一點聯係。半個月以後,我收到了爸爸的一封信,信中說姥姥已經在我走後的第二天離開了這個世界,臨走時還念叨著我的名字,要我快回學校,不要管她。因為我剛剛返校,舅舅就沒讓人通知我。可憐的姥姥,在臨去世的前夕還掛著她那不爭氣的外孫,可誰知他這個不孝的孩子已經離她而去。我拿著信再也不能回教室上自習去了,一個人悄悄回了宿舍,一頭紮在被子上,失聲痛哭。我恨自己,為什麼當時那麼聽話,按時返回了校園,其實我是可以請假的啊,可以的啊!我恨我真恨啊!

第二天我就直接請假趕回姥姥家裏。姥爺一個人正靜靜地坐在西間的小屋子裏,也不開窗,也不開燈,就在黑暗裏孤獨地啜清寥的茶,才幾天的功夫,姥爺仿佛蒼老了許多。我陪著他坐了一會兒,因自己巨大的悲痛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

我悄悄地退了出來,姥爺依舊像我來時一樣沒有什麼反應。幾十年的牽手相伴,而今他形隻影單,我知道他比我更加悲痛。從姥姥去世起,他就再也沒有在昔日住著的東間屋裏住過一天,直到去世。

就在那個一切都像凝固了而又蕩漾著傷感的下午,我輕輕地推開了姥姥曾經住著的東間小屋,腳步放得很輕,似乎姥姥還像平時一樣,靜靜地躺在炕上休息。

門,開了。後午的陽光依舊強烈地從窗欞上射了進來,映得空氣中的粉塵在那道巨大的光柱裏歡快地遊動。此時,纖細的灰塵的生命(我一直將他們看作是有生命的,不是嗎?)都是那樣的彰顯和活潑。而姥姥,你還在那裏沉睡著嗎?

沒有回聲。才不過十幾天的時間,姥姥已在另一個世界裏開始她新的輪回。想必,來生她還想做我的姥姥。姥姥,你會嗎?你會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孩子的,是嗎?

空蕩蕩的屋子裏似乎所有的塵埃都發出巨大的回響,我聽到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在輕輕說著:會的,會的。

猛然一驚。東屋的炕上隻是橫陳著幾條先前姥姥用過的碎花被子和光柱裏那跳躍的塵埃。

腳踏在樓梯上發出清脆的回響。那親切的歌聲已漸至飄渺,姥姥的音容卻依舊在眼前浮現。冥冥之中,我仿佛又聽到了姥姥的呻吟聲,聽到她用微弱的聲音喊:軍子,我沒事,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