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那裏,還好,角門還為我留著。我輕輕推開門,又反身把門插上,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裏,隻見東邊的兩間屋裏漆黑一團,我的房伴真的沒有來。我不死心,又跌跌撞撞地來到東間屋前,用手一摸,門還是鎖著的。我徹底失望了,轉身要走。突然,西間屋的門一響,啞巴姥爺戴著一個草帽從屋裏出來,走到我跟前,瞅了瞅門上的鎖,就拉了我的手,往西邊屋裏拽,嘴裏還伊伊呀呀地說著什麼。原來他是要我到他的屋子裏睡。我的心頭一陣慌亂,因為在這之前,即使是朗朗的晴日,我也從沒有走進過他的房間,何況是在這漆黑無人的雨夜,我想就算是一個大人此時也要躊躇一番的。
姥爺依舊使勁兒地往他屋裏拽我,依呀的聲音也愈發地增大,手裏還不停地朝天上和他屋裏比劃著。意思很明顯:外麵下著雨,讓我快進他屋裏去,暫時在他屋裏住一宿。不知怎的,我的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勇氣,也許是孩童的好奇心使然吧,反正我在那樣一個細雨霏霏的黑夜牽著啞巴姥爺的手,走進了他的那兩間黑呼呼的房子。一股強烈的、黴濕的味道向我襲來,我無法形容它,就像是無法形容夾竹桃花的味道。如豆的煤油燈搖曳著,使整個屋子裏的影象都朦朦朧朧的。恍惚中我看見姥爺(此時我已不想再提起“啞巴”那兩個字眼了)打開一個同樣黑糊糊的板箱,拿出一條嶄新的碎花被子,又用條帚仔細地把炕掃了掃,在裏頭為我鋪上了它,然後示意我上炕睡覺。“這大概是他最珍貴的東西了吧!”我一邊想著一邊猶猶豫豫地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裏。新棉花的味道和著因許久沒有晾曬的發黴的味道強烈地刺激著我的鼻腔。剛開始我還是忐忑不安,但不久就是一枕的“黑甜”了。
鼾睡中我被姥爺輕輕地搖醒,原來此時天已經亮了。我急忙起身胡亂穿著衣服,要趕往學校去上早自習。姥爺把我送出了屋門,還給我的小腦袋套上了他的那頂大破草帽。臨走時我忽然就瞅見了門東旁的那棵夾竹桃樹,不知什麼時候,它已然悄悄地開出了兩大朵豔麗的紅花。因是細雨,那花朵不旦沒有任何凋零的跡象,反倒因小雨的滋潤而更增添了些風流,就那麼明晃晃地開在那個微雨的清晨,開在——那個寂靜泥濘的小院,也開在我童稚無邪的心裏直到今天。
中午放學回家向母親說起這件事情。母親倒很訝異於我的勇氣,說即使是大人也不敢在那裏睡下去的,但卻再也不肯讓我去那裏給姥爺的那個侄子作伴了。後來隨著讀書年級的日益升高,我也離家鄉越來越遠,再後來就聽說姥爺得病死掉了,是他侄子給發的喪。自然,那座房子也就全歸了他的侄子,但那株夾竹桃卻不知什麼緣故也很快枯萎死掉了。而現在,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啞巴姥爺也已逐漸淡出村裏人們的記憶,很少被人再提及了,以至於現在村裏的年輕人,大多都不知道村裏原來還有個啞巴。
今天,我為了寫這篇文章,專門到網上查了下資料,卻意外地發現,夾竹桃原來還有一個別名叫啞巴花,我的心中不禁一陣悲愴,心想姥爺當年種這株花的時候是肯定不知道它還有這樣一個名字的。這是冥冥之中上帝的刻意安排,還是生命的長河中一種無奈的巧合?我不知道,正像我不知道今天為什麼要強烈地想把這段往事記下來而非要和夾竹桃花聯在一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