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當我從記憶的行囊中拌落這件往事的時候,它所留給我的強烈的印象的痕跡竟是對於一種味道的回想,是的,一種——潮濕的、陳舊的味道,就像是夾竹桃的花一樣濃鬱卻又說不清的味道。並且從一開始這件往事就固執地與美麗的夾竹桃花相始相終而我也同樣固執地想給這篇文章起一個十分美麗富有詩意的題目,雖然,故事十分平凡。
在我的鄉下老家,鄉親們在勞累忙碌枯燥的生活之餘,也是要種些花草來點染一下生活的。自古至今,人們的愛美之心就是這麼固執,不管你是有閑貴人,還是一介草民,任誰也沒有權利剝奪人們對於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而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我所能見到的花除了秫秸花就是夾竹桃了。秫秸花平常而又潑辣,生命力極強,就像是我貧窮卻又耐力十足的鄉親。隨便是在磚縫裏也好,還是在牆角或是在硬硬的場院空地上,隻要它的種子隨風飄落到這裏,春天細密的小雨一飄,它就會活潑潑地拱出來,且很快能長出高且粗硬的幹,並一節一節開滿密密的花朵。相比之下,夾竹桃就顯得稀罕了許多,它有著同樣高卻瘦而纖弱的枝幹,仿佛永遠那麼脆嫩輕輕一折就會斷掉,長而尖的葉子永遠有著厚重的綠色,遠比桃樹的略帶些嫩黃底子的葉子綠得徹底,開起花來也不像三月的桃花一樣弱小而易衰。它的花在盛開時比茶杯的口還要大,且層層疊疊,妖豔異常。說它妖豔,是因它盛開的時候雖然美麗卻絕沒有絲毫的香氣,相反它的氣味十分地難聞,大人們還說它有劇毒。大凡有毒的植物開起花來多妖冶異常,這從罌粟身上可以約略知道。但所謂嬌豔隻是現在我在回憶時對它的評價,在當時,夾竹桃所給予我的,隻有好看和稀奇而已。
在我們村子裏,隻有鄰居啞巴姥爺家種有一棵夾竹桃。他和我的姥爺家沾點遠親所以叫他姥爺,但在那樣一個年代的農村,我是注定隻能叫他姥爺而沒有一個遠房的姥娘來叫的。而且年少玩劣的我和更加頑皮的夥伴們對他也多有不敬,常常想法去戲弄他。不知哪個夥伴聽說千萬不要在啞巴的門前劃圈吐唾沫,因為那是罵啞巴。我們就偏偏這樣做,常常是一群孩子,嗡嗡呀呀地擠在他的門前做這樣的齷齟事兒。每每吵得他要急了,開了門來要打我們才做鳥雀散了事。所以平時我們是很有些怕他的。可全村就他一個人種有一棵夾竹桃,也不知他是從哪裏討換來的。這花好,開得又大又豔,冬天還那麼一如既往地碧綠,一點也不死,讓我們這群嘎小子們十分眼讒。秫秸花那行子開得滿村滿院都是,早不稀罕了。可我們平時把他給得罪透了,他見了我們就一臉凶像,且平時門插得嚴,使得我們連偷窺一眼的機會都很少有。其實啞巴姥爺雖不能夠說話,卻聰明實在:他沒念過書,卻能用草棍棍在地上劃些常見的字或符號,用來和人們交流,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學來的。他人老實,幹活又舍得下力氣,平時誰家有個脫坯蓋房什麼占人的活,往往請他去幫忙打個短兒,長年家一個人冷鍋冷灶的,隻要管幾頓飯他也就心滿意足了。所以他在村裏的人緣還是很不錯的。
這一年我上三年級的時候,與夾竹桃親近的機會終於來了。那時候啞巴姥爺的一個侄子和他分住那座房的東西各兩間。大概同樣年輕的緣故吧,雖是親叔叔,他的那個侄子也很不爽於一個人和他同居一院,於是就邀我晚上去和他作伴。當時他正在我們學校做民辦教師,在村裏也算是個有學識的人,而我又頗好學,加之父親也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好的教我學習的機會,這事也就順利地達成了。於是每天傍晚飯後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進那個寂靜的院落,瞧一瞧黑暗中還多少有些輪廓的夾竹桃,再看看西間屋那昏黃的窗口,然後走進東邊屋裏去寫作業,而啞巴姥爺的那個侄子,就在桌子的另一頭批改作業。
在我的印象裏,啞巴姥爺從來不曾走進我們的房間,十分地知趣。而我當然也從來不敢走進他所住的西邊的屋子,兩不相擾,倒也平安無事。可是有一次在一個細雨的黃昏,草草地吃過晚飯,我拿起書包,照例要去啞巴姥爺的家裏。母親攔住我說:“外邊下雨,路不好走,還是別去了吧?”但我生就執拗的脾氣,認為既然答應了人家,不去不好,再說在那邊也住得慣了,終是堅持著去了。